回城路上，杨易同温体仁共乘一船，童子沏茶，香气四溢。
嫩绿的茶叶在杯中翻腾，如穿上霓裳的歌姬在翩翩起舞，杨易轻呡一口，一股香气沁人肺腑，舌尖味无穷，杨易赞道，“好茶，不知此茶哪里可得？”
“此茶乃万春银叶，极品贡茶，年产不过百斤，民间无处可得”温体仁脸有得色。
杨易洒然一笑，“晚辈观阁老平日里节衣缩食，自甘清贫。原来并非阁老无欲无求，而是所求皆非凡物。”贡茶自然是皇家所用，作为首辅温体仁自然能得到，自甘清贫的温体仁居然冒险截取贡茶，可见其嗜茶如命。
温体仁笑笑，“老夫得罪的人太多，为了不被对手抓住把柄，从不敢贪污索贿，唯有这茶让老夫破了戒。”
“有欲望就会有破绽”杨易道，“阁老居中枢八载，在崇祯朝恐怕绝无仅有，对手们把眼光放在银子上，若是他们把眼光放在贡茶上，阁老恐怕呆不了八年。”
“高居庙堂，看似风光，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温体仁感慨道，“为了权力，老夫几乎忘却了所有，银子、美女、珍宝皆老夫所爱，以老夫之权势，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但是我不能，我将所有的渴望都深藏心底。现在想来，老夫得了权势，却活得不是自己，是喜是悲，老夫都稀里糊涂。”
杨易劝慰道，“有所得必有所失，阁老不必介怀。”
“老夫已然风烛残年，纵有不甘亦有心无力！”温体仁站起来，注视着岸上耕耘的农夫，豪情道，“史书会如何评价老夫，不得而知。但老夫今生活到了无数读书人可望不可求的地位，死亦无憾。”
读书人的梦想就是入仕，而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真是可遇不可求。
杨易站在温体仁身边，“阁老的一生已然荣耀至极，而今功成身退，圆满。”杨易知道史书对温体仁的评价并不好，杨易也无心为他洗白，毕竟大明江山在他手里日渐衰落是不争的事实。
“老夫能全身而退，知足了”温体仁拍拍杨易的肩膀，“朝廷派吴昌时来上海，就是为了监督你。吴昌时背靠复社，有士林的支持，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怕个球”杨易豪情道，“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在上海，他吴昌时只有任我揉捏的份儿”杨易确实有这个底气。
对于杨易的信心，温体仁并不意外，若是因为一个吴昌时就能羁绊杨易，那他杨易早就死了千遍万遍。温体仁看向杨易的目光带着赞赏之意，“成大事者就要有大无畏气势，挥挥手，万人敬仰；跺跺脚，对手胆寒。”
两人回到座位上，一口香茶下肚。温体仁漫不经心道，“这几年，老夫不曾帮助你，可曾怨我？”毕竟，杨易下江南前，曾公开拜在他脚下，让杨易深深烙上奸党的标签。
杨易摇摇头道，“阁老的存在就是对晚辈最大的帮助。”
温体仁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这句话也是老夫想对你说的”
杨易和温体仁一起大笑。
和聪明人打交道，无须明说，一个提示就能让对方会意。杨易从江南回北方后，表面上因为杨易没有执行温体仁重创复社的意图而同温党分道扬镳。但是，他们有共同的对手，那就是以江南文人为首的士林。在他们眼里，温体仁是奸相，杨易是离经叛道的异教徒。所以，两人都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杨易和温体仁都遭受过无数次的弹劾。
换个角度来说，杨易的存在分散了士林攻击温体仁的火力，反之亦然，温体仁的存在也分散了士林攻击杨易的火力。他们两人不需要联手，他们彼此的存在就是对对方的支持。
两人都是聪明人，早就知道对方的“价值”所在，虽然没有联手，但是双方不反对对方就是对彼此最大的支持。杨易离经叛道的各项施政方针，遭到朝野声讨，而温体仁不出声；温体仁收拾那帮腐儒政敌时，杨易也不反对。他们都需要对方吸引士林的注意力，来减轻自己的压力。这就是高手之间的“合作”。
温体仁权术高超，手腕高明，又深得帝心，若是他同士林联手对付杨易，杨易很难招架。
这也是杨易礼待温体仁的原因，并不以他退休而嫌弃。
温体仁“乞骸骨”会湖州老家养老，此番专程到上海，就是想看看杨易打造的“特区”究竟如何。杨易为温体仁提供了一套四合院做宅邸，并提供一辆豪华马车和护卫，供其驱使。温体仁也有心住上个把月时间，对杨易周到的安排表示满意和感谢。
……
吴昌时的到来令上海的士绅们精神大振，他们组织宴会接待这位新任同知大人，为其送上珍贵的礼物，为其提供豪宅、婢女，种种的种种就是希望吴昌时能扭转上海“世风日下”的情形。
而吴昌时来者不拒，放言要为乡绅们“做主”，压制心态日渐膨胀的“刁民”，恢复上海“安居乐业”的状态，誓言同倒行逆施的杨易斗争到底。
其实，杨易在施政中还算有分寸，并没有触及士绅的根本利益，也没有刻意去攫取他们的利益。但在实际运行中，多多少少还是对他们有影响的，最大的影响就是士绅们地位的相对降低。
以往，乡绅有庞大的土地和人脉关系，广大的百姓和佃农都要依附于他们，养成了乡绅们高高在上的姿态，用“土皇帝”来形容也不为过。
而今，杨易几乎放弃了土地税，那么这些百姓们就没必要为了避税而将土地依附到大户名下，既然不需要投靠大户，那么他们相对而言就有了独立的心态，不再有仰视他们的心态。杨易各项政策的推行，其实核心是经济，创造了大量的工作岗位和商机，这些农民们即使不种地，亦能养家糊口，那他们对乡绅的态度就会跟着发生变化。既然我不求你了，又何必对你点头哈腰。
高高在上惯了，骤然间看到那些贱民们趾高气昂，乡绅们心里的落差可以想象。杨易重商经济的发展，变相的降低了田地的价值，而拥有土地最多的乡绅们自然损失最多。以前不少佃户哭着要租田耕作，而今想种地的佃户越来越少了。
商业经济的发展，模糊了阶层之间的界限，刷新着人们的思想，也在逐渐瓦解着旧有的秩序。这种客观的变化，并非杨易带来的，它其实已经存在着，只是杨易的施政让这种变化更加明显。
历史上的明末，江南一带的商品经济发展到相当高度，等级森严的旧有体系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比如，笑贫不笑娼，只要你有钱，身份地位是能发生改变的。底层贫民经商致富依然能娶到富贵之家的小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