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好的车飞速行驶在夜色当中，沉沉夜色遮掩之中几乎让人看不到影子。
汪小喵心神不宁的坐在副驾上，只期盼着车的速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杨好其实也不知道黎簇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汪小喵和霍道夫谈生意的时候接到了黎簇的电话，黎簇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让汪小喵快点回去，语气很生硬，似乎还有一点愤怒。
他看着副驾上满面愁容的汪小喵，想了想，还是没把黎簇的异样说出来，他直觉这一次的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车子刚一停下，汪小喵就拉开车门从吴山居后院翻了进去，回屋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让隔壁的吴邪听到动静。
推开门，屋子里并没有人，汪小喵正奇怪呢，杨好就赶了上来，关上门领着她往密室走。
密室里面，黎簇和苏万面对面站着，苏万的手在黎簇的肩上搭着，眉心紧皱，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太清楚。
而黎簇抱着臂靠在身后的置物架上，脑袋垂着，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苏万的影子更是把黎簇整个人都罩住了，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怎么了？”汪小喵将两人打量一圈儿，快步走过去询问“出什么问题了？”
苏万侧头看着汪小喵，唇张了张，最后叹息一声，手拍上汪小喵的肩膀，说了一句“你们都冷静点吧”，然后领着同样迷茫的杨好出去了，密室里只剩下了更加茫然的汪小喵和显然不太对劲的黎簇。
“到底怎么了？”
汪小喵走到黎簇面前仰头看他，就见他垂着眼，脸上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实在是辨认不清楚，不过能看到他的脸色很苍白。
“受伤了吗？”汪小喵伸手去捏黎簇的肩膀，眼神不停的在他身上飘动“难道你们在汪家基地碰到汪家人了？”
黎簇还是没有说话，汪小喵心里奇怪，伸手就去捏他的下巴，半道上却被人截住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黎簇抬起头来，细碎的发丝将他的眼睛遮了一半，却没遮住里面极其磅礴的怒意。
“什么？”汪小喵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挣了一下没挣开，又拧着眉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黎簇盯着汪小喵看了好一会儿才掐着她的手腕往置物架后面走。
穿过由置物架组成的迷宫，面前就出现一块儿空地，一个四方桌子，还有四把木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麻袋。
黎簇扯着汪小喵走过去，伸手解了麻袋口的绳子，麻袋顺势滑落，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脸来。
“我要的是汪灿。”汪小喵侧头看着黎簇，神情疑惑“你把刘丧绑来干什么？”
“你仔细看看他是谁。”
汪小喵被黎簇推到那人面前，在他沉默的注视之下迷茫的低头，面前那张脸纸一样惨白，双目紧闭，没有血色的唇也同样紧闭。
他略长的短发半扎，剩下的头发乖顺的贴在脖颈上，发尾处的衣领微翻，制式熟悉。
汪小喵抿了抿唇，手指探过去，碰到衣料的时候又缩了回来，她吞了口口水，又一次把手递过去，用指尖感受着领口的标志，编号，然后又去摸索他耳下的皮肤，片刻后转头去问黎簇“怎么回事？苏难呢？”
“他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至于苏难，你说的那个位置挖出来的只有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个标志。”黎簇把兜里的东西递过去，沉声道“那个地方被别人动过，有人在我们之前把苏难的尸体挖走了。”
汪小喵沉默着去看手心里的石块，上面的记号代表着终止。
记号的尾部上挑，藏着一个数字，这是汪霖留下的记号，那苏难的尸体应该是汪岑让他带走的。
看来汪岑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并且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不想让苏难蹚这趟浑水，也警告她，事情发展到现在该结束了。
“汪小喵，或许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我带他们的尸体过来？”黎簇靠坐在桌沿，双臂抱起，目光落在汪小喵身后那具尸体上面“或者跟我说说你有什么计划。”
汪小喵张了张唇，没出声，黎簇又继续说“那件事过去已经将近三年的时间了，汪灿的尸体还这么完整，是因为你当时留下的那一罐血吧。”
“好哥说吴邪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所以你是想用雷城的神器复活他们？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计划了，这次去雷城只是为了探路？”
黎簇的语速很快，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目光锁定在汪小喵有些苍白的脸上，半天没等来回答。
“还是说你也是被算计的，因为那个纹身？”
汪小喵舔了舔唇，垂下眼去看黎簇靴子上的土屑“问那么多干嘛，你只说愿不愿意帮我。”
“帮你什么？帮你自取灭亡？”黎簇冷笑一声，起身走到汪小喵面前，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之前我没问你纹身的事是因为我觉得你自己能解决，我怕我过多的干预让你不开心。我没有打听你消失那几年到底干了什么，是因为我信任你，你跟着吴邪到处乱跑，把自己弄的伤痕累累，我也没说什么，只要你觉得自由就好，我都依你。”
“我以为你那么在意你师父，会因为你师父的死而珍惜自己的生命，可你呢？你把自己当成什么？”
“一个祭品，先是吴邪，然后呢？然后是你师父跟苏难是吧？”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善良呢，能为了别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是放血救人又是做祭品的。还是说你一直都挺善良的，只是对我狠？”
“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利用我，现在呢？现在找我来又是为了利用我做什么计划？”
黎簇的声音并不大，也意外的平静，并不像从前质问吴邪那样激动，可这样的平静之下，似乎酝酿着能把人淹没的滔天巨浪。
汪小喵注视着黎簇，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尽量平静的问“黑爷告诉你的？”
“他想知道一些事情，总得用更多的事情来交换。”黎簇将手探到汪小喵脑后，勾了那一缕红发绕在指尖，轻声道“从前我不会问你为什么，但现在，你也该给我一个答案了吧。”
“你都猜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你只需要告诉我，到底帮不帮忙。”汪小喵盯着黎簇的眼睛，字音咬的很重“从前是我算计你，你没得选，但现在你有的选了。”
“那你的答案呢？三年前你选了他，现在呢？”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黎簇，是我……”
“你又想说是你欠他的是吧？那我呢？你就不欠我吗？你敢说你不欠我吗？”黎簇拳头捏紧，死死瞪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汪小喵，紧绷了大半个月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他不受控制的提高音量“汪灿已经死了！你们之间那些有的没的早就该跟着他一起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我，你该还的，该补偿的，也是我！”
“我不信你感觉不到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不介意你这么多年一直装傻，你不想面对，我也放任你，只要你觉得自由，只要你觉得开心。可你现在在干嘛？为了一个死人去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为了一个死人去做祭品，你是想告诉我我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吗？”
“是这样吗？！”
“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
“汪小喵！你到底有没有心？！”
黎簇双眼通红，细碎的血丝逐渐充满眼眶，薄唇紧抿着，憋得通红的颈子上血管暴起，异常狰狞，像是一只暴怒的野兽。
汪小喵看到他紧握的拳头连带着肩膀一起颤抖着，又好像一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小狗，瑟缩着，试图用自己的尖牙让人畏惧。
“对不起。”
汪小喵没移开眼睛，也没露出什么情绪，只看着他，轻轻的说。
“对不起。”
“呵。”黎簇从嗓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转身就往外走，再也没回过头。
对，就这样。汪小喵点点头，心说，黎簇，离开吧，像她这样自私的人，本来就不值得的。
汪小喵静默的望着黎簇离开的方向，很快就听到密室门传来的摩擦声，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才把眼睛垂下来，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息，她抿了抿唇，转身往汪灿跟前走。
汪灿依旧紧闭着双眼，似乎只是睡着了，她覆手上去，眯着眼睛，用指尖去感受他泛着凉意的皮肤，良久，才伸手去捏他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缓缓叹了口气。
不是人皮面具，也不是刘丧，他就是汪灿，死了这么多年，却不曾腐烂的汪灿。
看来，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零想要的，也不只是那颗引雷珠。
汪小喵脱去汪灿身上的麻袋，然后缓缓蹲下身子，趴伏在他腿上，用他冰凉的手覆上自己的脸。
“师父，你以前教过我，身为一个汪家人，要以家族荣耀为主。我不愿意听，你又说，我要是想在汪家活下去就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事，要以自身利益为主，不能有同理心，同情心。”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我这辈子只会以你为主，你是我唯一的选择，曾经是这样，现在……”
“现在也是这样。”
“你是为了我才死的，我不能，也不敢有别的选择。”
“至于黎簇……”汪小喵闭了闭眼，压下又一次紊乱的心跳，叹息着说“也只能是错过了。”
汪小喵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看着面前的汪灿，他的手很凉，攥在手心里，是很刺骨的感觉。
“这么多年以来，死在我面前的人太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可你从来没说过你会是其中一个。你教了我那么多，却从来没教过我怎么面对死亡，这是你的失职。”
“师父，我学不会面对。”
木桌下面有个暗格，里面是三盒烟，同一个牌子，是黎簇爱抽的牌子，是前年过年的时候他因为她不喜欢烟味要戒的时候交给她的。
汪小喵从里面抽了一只出来，双指夹住送到唇边，划了一只火柴点燃。烟头被跳动的火焰点燃，明明灭灭，她轻轻吸了一口，让烟不至于跟火柴一起熄灭，然后倚在桌沿去看了无声息的汪灿。
隔着烟雾，汪灿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生机，模糊之间她的意识闪回到前些年被汪岑从古潼京带回汪家的那段时间。有一天醒来，汪灿就是这么坐着，也没看她，眼睛垂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她没出声，就悄悄看着，后来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见不到他人了。
回忆这种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抽离，就着手里的烟，她像翻书一样翻看着还存在脑海里的，跟汪灿之间的记忆。
作为汪小喵时，这些记忆几乎占了她人生的百分之八十，她一点点回味着，试图重新体会一些事情发生时的感受，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印象深刻，现在回忆起来还会心痛的，就是他死的时候。
她眯着眼，透过烟雾去打量汪灿，有些可笑的期待着他能睁开眼睛，像从前一样对她说“我回来了”，这样压在她心上的那些情绪就会散掉一些，可他依旧闭着眼沉睡，整个人没有任何起伏。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并没有，她只觉得嗓子有些酸，眼睛也涩的发疼，怀疑是被烟熏的，于是抬手揉了揉，期待着有所好转，揉了半天还是难受，只好放弃。
密室里的灯光闪了一下，变得昏暗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被灯管散出的光晕闪花了眼睛，恍惚中看到许多人，许多事，不出片刻，画面又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了一小块光斑压在眼睛里，一闭眼，又钻进心里，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只是汪小喵就好了，在汪家长大的汪小喵是一个唯汪灿论者，她根本不在意别人，也从来不会有除汪灿以外的烦恼。
可她现在不仅仅是汪小喵了，就算用了这个名字，用了这个身体，也终归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想法，性格也更加不同。
从她融合了汪小喵那天起，一切就走偏了，到了现在，她已经欠了太多人，欠了太多情，还不清，也没法还，她只能竭尽所能让他们在这个阴谋中存活下来，她能做的，仅此而已了。
如果不是融合，她本来就该跟汪灿一起死的，要是当时死了就好了，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情。
汪小喵这么想着，又点了一支烟。
她不会抽烟，只能浅浅的吸上一口，然后深深的吐出去，吸的猛了还会被呛得咳上好几声，烟雾就顺着她的动作蔓延，升到眼前，打个圈儿，再散开。
密室里面，汪小喵倚在桌沿，烟一支一支的抽着，徒劳的吞吐烟雾，妄图用浓郁的烟气洗去心里的杂念，最后把眼睛熏的通红也没静下心来。
密室外面，黎簇靠着门，酒一瓶一瓶的喝着，垂眼盯着手腕上的珠子，一言不发，另一手捏着酒瓶往嘴里送，却因为颤抖不停的洒下酒水沾湿衣襟，他也不做反应，任由自己被淋湿。
苏万和杨好不知道如何开口，事情的发展早就超乎两人的意料，也只能静静陪在黎簇身边跟他一起喝，时不时递根烟过去，再叹息一声。
黎簇近些年酒量好了很多，但也架不住这么喝，凌晨的时候醉倒了，苏万把他扶到汪小喵床上，想给他换件衣服，看着黎簇通红的眼眶却又作罢，只拿了一件衣服放在床头。
杨好敲了敲密室的门，想着怎么说也得劝一劝这两人，以前那么好的感情，搞成这个样子，未免有些难看。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意料之外的，门开了，还窜出一股难闻的烟味。
汪小喵就站在门的阴影里，抬头看他，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连里面的情绪也一同压住，面上神色冷凝，没有外露的情绪，瞧着不悲不喜，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杨好一时拿不准主意，想着要不就什么都别说了。
“什么事？”
汪小喵的嗓子已经哑到辨不清男女了，像是被特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言语之间已经能感受到血肉模糊。
眼见汪小喵要关门，杨好终于还是开了口，怎么说黎簇也是他兄弟，该帮的，也要帮。
“黎簇喝多了，这会儿有些难受。”
汪小喵没说话，眼睛垂了下去，空气一下静默下来，弄的杨好浑身难受，他之前收盘口跟人火拼的时候也没这样。
“嗯。”
汪小喵点点头，又应了一声，有些踉跄的往门外走，杨好伸手扶了一把，呛鼻的烟味就从汪小喵身上传过来，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把汪小喵扶到床边坐下就领着苏万去偏房了。
汪小喵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又低头去看黎簇，他此时正难受的呜咽着，神智不太清醒，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清楚。
愧疚。
这种从来不该出现在汪家人身上的感情这时候正一刻不停的折磨着汪小喵，黎簇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好不容易从汪家逃出来，不该在牵扯进这一切里来。
这样才是对的，虽然他会痛苦一些，但人是安全的，从此以后，也不会再因为她这么个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也挺好的。
黎簇胸前的衣服完全湿透了，紧贴在他身上，被扯的皱成一团。
汪小喵拿过床头的衣服，拽着黎簇的手腕想把他拉起来，手心被硌了一下，松手去看，就见到红线上穿着一颗银质嵌金丝的珠子，珠子上的金丝折射出炫目的光，有些刺眼。
她用拇指摩挲几下，目光不自主的顺着手往上看，她的手腕被外套盖着，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很清楚，那里也有一颗相同的珠子，是黎簇送给她的。
汪小喵扯了下唇角，拽起黎簇去脱他的衣服，衣服从他脑袋上拽下去的时候，他凌乱的发丝后面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
她顿了一下，舔舔唇，轻声道“你衣服湿了。”
黎簇没搭话，只是揽着汪小喵的腰，压着她的脖子，把她死死按在怀里，用侧脸紧贴着她的脸。
汪小喵感觉他的胸腔震动着，同时耳边传来他嘶哑的声音“我帮你。”
“黎簇。”
“我会帮你，不论做什么，你活着就行。”
黎簇呼出的气息有些灼热，汪小喵耳朵连着脖颈那一片都烫了起来。黎簇的手臂紧紧箍着汪小喵，不让她有一点动作，他有些急促的开口，语调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没关系，你不选我，我选你。”
汪小喵垂下眼睛，强行压抑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黎簇，明天你就跟杨好和苏万一起走吧，我不需要你们了，钱我会打到你们的账户上，以后，就别联系了。”
“我不会走，他们也一样。”
“我不会管你们的生死。”
“无所谓。”黎簇的声音低了下来，胳膊也渐渐失了力气“这些都无所谓，无所谓你说什么，我，我一定……”
黎簇的话还没说完就失去了意识，胳膊滑落下来，脑袋一歪，整个人压在汪小喵身上，呼吸沉沉，再没一点动静。
“黎簇。”
汪小喵喊了几声，黎簇压根没有一丁点反应，只是偶尔难受的轻哼一声，看来是真的喝多了。
过了几分钟，她又喊了几声，确定黎簇已经陷入昏睡之后才叹了一声，放在黎簇身后的手探上他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掌心触及的地方滚烫，她用指尖摩挲着他背上的疤痕，从上至下一遍遍的描摹，闭起眼，那幅血淋淋的七指图就浮现出来，一同回忆起的，还有古潼京里无数个日日夜夜。
她睁开眼，干涩的眼睛里落了颗泪出来，心头颤动着，连带着唇睫也一同颤动。
黎簇这时候突然动了一下，艰难的抬起胳膊，没轻没重的去拍汪小喵的脊背，嘴里喃喃着几个字“别怕，我在。”
汪小喵心跳突然停滞一下，又猛的剧烈起来，她的耳边满是擂鼓一般的心跳，震得脑袋一阵阵发晕。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头发紧，似乎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窒息的感觉异常猛烈，她仓惶的抽了两口气，闭上眼，又落了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