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进山洞,看见地上那一截雪白的衣角,就流出了冷汗,五脏六腑仿佛绞到了一起,逃跑的想法在心里萌生。
可是山洞里弥漫着的气息让他僵直在原地,嗓子眼发干。
是广袤无边的森林,是涓涓溪流反射的晨曦,是春日的花序、夏夜的清风,是海岸的愈创木、深谷的紫罗兰……一切自然界中美好的东西,都像他的气息。
明明他没有中魔鬼的魔咒,柔情和欲望却自然而然地从心中生出,像冰化了后从湖底咕咚咚冒出来的泡泡,带出了深藏的渴望和恋慕。
“……嘉德罗斯?”
于是他听出来了,魔鬼没有骗他。
以往和泉流一样清灵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似乎在压抑隐忍着什么。
他生涩地开口:“……纳西尔?”
“嗯……”
嘉德罗斯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
“别过来!”
祂用严厉而急切的声音对他发出警告,那股气息却违背了祂的意愿,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温柔得让他浑身熨帖,强势得让他无处可逃,像是无声的邀请,静谧却不容拒绝。
“不要过来……”
嘉德罗斯缓慢而坚定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洞口斜射进来的月光,看见了祂不断起伏的胸膛和布满细密汗珠的脖颈。
空气似乎凝固了,半晌,纳西尔说:“我的身体出问题了。”
“我知道。”
“不要……过来……我记得我给了你耳朵!”
在这紧张的对峙中,嘉德罗斯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你都会开玩笑了,纳西尔。”
他终于来到了他面前,蹲下身,对上了那只被迷乱诡谲的火焰灼烧得无比明亮的银眸。
“是什么问题?”
纳西尔看着他金灿灿的眼睛,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夜歌来与他道别,演奏的那首曲子。
我的话像雨点般抚摸着你,洒满了你的身躯。
此刻,祂终于明白了吟游诗人的诗歌中含蓄的倾慕和爱欲。
“我想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他愣了片刻,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颊噌地烧红,“谁教你的这种话……”
“你说这应该是喜欢的人,所以离开吧。”
嘉德罗斯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句话的由来。
纳西尔的呼吸变得紊乱起来,沉重而清晰,像是预告着一场暴雨的春雷,他急促地说:“快点!不然……”
“但我想趁人之危。” 嘉德罗斯伸手摸上祂的手指。
纳西尔瞳孔一缩,手指不由自主地屈起。
“是不是这根,”他低头吻上祂发抖的无名指,“我是这截骨头。”
纳西尔闭上眼,月亮被乌云遮住,但每一根睫毛的挣扎都被他看在眼里,“……我变成女性的模样。”
“不需要。”
他坐到祂膝上,抱住祂的脖子,修长结实的双腿盘在祂腰侧,“就这样,做你想做的。”
多年以后,永生的精灵还能回想起那个秋季庆典的夜晚。早已在夏末凋零的玫瑰花在一阵轻暖的风中突然竞相绽放,火红的花雨下了整整一夜,铺得漫山遍野、绵延无边,仿佛在纪念那个惊鸿初见,诉说一场缱绻缠绵。
大片大片的绿植从地面钻出,重叠交缠,织成一床厚厚的毯子,从洞口垂下的碧藤只放了几束月光进来。
金色的长发铺散在绿叶上,和银发纠缠在一起,汗水在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身躯上像是撒落的星子。
祂找到他在黑暗中沉溺的手,抚摸他的筋络,抚摸他的脉搏,抚摸他隐没在腕骨处的掌纹,手指从小臂滑过突出的肘部,从肩上掠过颈动脉,抚上他的脸颊。
大概是为了战斗,仿照着精灵化形的少年没有精灵那么纤细柔软,他有着苍劲流畅的腰线,紧绷的肌肉随时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结实胸膛上的两点艳红像雪地中绽开的梅花。
他是一位王,一位神。
是祂的白骨上开出的红玫瑰,身体中长出的樱桃树。
春天的樱桃树被盛夏的骄阳点燃,从根茎到枝条都烧了起来,在炙热的白光中融化。
“我是不是……把你掉到了海里……”
祂的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声,但他模模糊糊能看懂祂的唇语。
报复性的紧咬被曲解成了放荡的催促,故意扭曲信号的人露出一个仿佛被恶魔附身的微笑,他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一样,在酸痛感中重新凝聚。
他握紧拳头,那双熠熠生辉,一贯燃烧着自信和骄傲的金眸盈满泪水,眼角泛红,被他用手臂挡住,沙哑的口申吟却怎么也能找到从喉咙里逃出来的方法。
火山里的火焰果然都被他吸收了。
“把手拿开,我看不见你了。”
他以一个索取拥抱的姿势伸出双臂,被祂紧抱在怀里。但连绵不绝的海潮将他推上了一个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的高峰。
他仿佛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濒死的感觉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大脑里闪过无数破碎的浮光,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醒着,所有的感官被拉扯着向下,集中在他们相连的地方。
在这连绵不绝的撞击声中,另一种奇异的声音在他昏沉的神智里敲响。
像春天的脚步,走到他心里,和他的心脏形成了共鸣,令黑夜跟着悸动。
那是另一颗心脏敲响的鼓点。
他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呢喃声在海浪中支离破碎。
纳西尔拼凑出了他想说的话:亲亲我。
准确说是猜出的,祂只听见了开头微弱的气音,然后那粉艳得像樱花的双唇就抖得说不出后面的话。
祂迟疑地停顿了下来,眼前飘忽起一双鬼魅的眼睛。
除了最后那个‘吻’,不可以对除我以外的人这么做,不然我就杀了你
祂的犹豫让他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用这清醒的片刻,找到了祂的唇,亲了上去。
祂劳作这么久,终于尝到了自己榨出的果汁。
祂抱紧他,像是要将他再次揉进自己的身体一样,重新融合到一起。
嘉德罗斯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一天,从一无所有到有了一片美丽富饶的森林,一群活泼可爱的眷族,一个总是在庆祝着各种幸福的欢乐王国。
他竭尽所能地庇护他们,他们也发自内心地爱戴着他。
他似乎什么都不缺,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找到。
于是他奔向世界的尽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
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日月般明朗的异色眼眸,英俊深邃的五官没有迷雾遮挡,清晰得像早就被描摹了千百次。
他身上的气息是熟悉的包容和浩瀚,又多了海风的不羁和自由。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如画的眉眼让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嘉德罗斯。”
他从来没见过他,却知道他是谁。
他是让王座不再冰冷,让未来不再孤独,给时光以生命,给岁月以色彩的那个人。
他最重要的人。
他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