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好奇的,仿佛事不关己的伊兰迪尔,伊莱恩奇异地更能感受到雷狮的愤怒。
不同于尾巴被压到带来的身体上的疼痛让他产生的片刻愤怒,他在看见雷狮用尖利的犬牙撕扯海盗总是勾起轻佻弧度的嘴唇时,心中死寂的深渊里燃起了怒火。
还有一种他未曾有过的情绪。
他的情绪一向很简单,比冷血类人生物的还简单。
在游戏中取胜会感到愉悦,被欺骗会感到愤怒。
或许还有些微的孤独和悲伤,来自只有方向,没有尽头的寻找。
但他更多时候只将那个人《创造》的这个世界当做自己的游乐园,《毁灭》那些看不顺眼的游戏人物,来填补内心深不见底的黑洞。
伊兰迪尔稍微和游戏人物有些不同。
一开始只是因为他的身体能完美承受自己的力量, 可以当做容器暂时留下。
什么时候容器不只是容器了。
大概是在他的梦境里,他以他的视角,重新去认识了他以往当做游戏的世界。
伊兰迪尔对世界的认知,化为汩汩清泉,流入干涸的深渊,滋长出无名的种子。
精灵热爱着这个世界。他爱着云海中升起的红日,枝头上挂着的银月。爱着春日抽芽的绿枝,夏季盛开的繁花,秋天熟透的果实,冬日静谧的针叶。他爱温柔广袤的森林,爱包容深邃的大海。
他爱他的父亲,爱他的子民。爱强大的龙族,爱弱小的地精。
世界对他来说只是挥挥手就能毁灭的东西,只是那个人随性创造出的东西。
轻而易举能获得的东西,不值得被刻意去珍惜。
他为何这么爱它。
那他呢,他是世界的一部分吗,他也这样爱他吗。
他当然不知道那叫爱,他只能感受出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情感。
永远躁动不安,渴望吞噬的深渊,静寂了一瞬,又被牵引出更深处的贪欲。
毕竟黑洞是填不满的。
只是得到赋予一片绿叶,一缕清风那样的爱,太过微不足道,只会化作滋长欲念的肥料,让种子在阴暗中生根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任何火焰都无法焚毁它,任何狂风都无法折断它。
在他被别的什么人吃掉之前,他要先占有他,吞噬他,让他以后只属于,并且永远属于深渊!
吃掉他!吃掉他!
随着力量的归来,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和那个人的对话。
“我们为什么要身体这样麻烦的东西,只会限制我的力量。”
“为了感受世界,你不喜欢我创造的这些东西吗?”
“喜欢?那是什么,能吃吗?”
“唉唉,你怎么就知道吃……那么,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如果你想要吃掉什么,很想很想,想得快要疯掉,但又不想吃掉它的时候,那就是喜欢了。”
“什么想又不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哈哈哈哈哈!真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啊……伊莱恩。”
用行动去寻找答案。
原来拥有身体是为了感受他。
和内心的激烈煎熬截然相反的是他的动作。
他温柔地吻他的额头,吻他的眉目,吻他的面颊,吻他的嘴唇,吻他的脖颈,吻他的锁骨,吻他的耳朵。
毕竟他创造的东西都太脆弱了,他只能温柔一点。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叫“吻”,他认为自己只是在品尝。
品尝他的气息——露水、阳光、花草树木,精灵与生俱来的森之吐息,和海风、暴雨、朗姆,海盗的自由与浪漫。
体内有无数鬼影在叫嚣着:
毁灭他!
毁灭他!
他们啃食他的灵魂,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产生了窒息的感觉,只有毁灭他,他以人类之躯的极限跳动的心脏才能重新得到宁静。
但那样他就不在了。
看不到,摸不到,尝不到。
他只会毁灭,不会创造。
这是他的天性,他生就是为毁灭一切的。而他现在要拼命压抑自己的天性,这种矛盾产生的巨大痛苦无法得到缓解,只能从他眼里决堤般涌出。
于是伊兰迪尔的脸上除了口水,又混进了别的东西。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快点帮我找到他!到那时候,我一定要吃掉你!再让他把你创造出来!我不想再这样了!太奇怪了!太难受了!”
船长的眼睛被口水糊得睁不开,嘴巴也没空念咒,他还没ada那样强大,能随意施展高阶无咒魔法。
他选择求助朗姆女神。
他在床上摸到那个圆滚滚的瓶子,在伊莱恩换气的空挡里喝了一大口,几次之后,成功用朗姆的魔法让他昏迷了过去。
少年蜷着手脚侧躺在床上,睫毛上还挂着可怜的眼泪花,脸颊被酒精蒸得红红的。
不,更可怜的明显是船长。
伊兰迪尔喝了几口朗姆才回过神,听着窗外悠远的狼嚎,喃喃道:“crazy...船长以为满月夜只有人狼会发疯。”
魔法女神在上,他头一次有了自己老了的感觉,他作为精灵明明才三百多岁,就已经不懂近似同龄的人类都在想些什么了!
哦,伊莱恩是个例外,看来他得早点带他去找厄尼尔诊断病症了,让专家来处理这些事。
原本席卷每一根神经的睡意,被伊莱恩的口水和眼泪冲刷得干干净净。
“Perfect,船长需要泡个澡让自己恢复一下。”
他的卧室一侧有一条短短的走廊,通向一个露天的浴池。浴池由古木的树藤围成,池底是打磨光滑的岩石,池水由魔法从山顶的阿巴洛兹圣泉引来,有消除疲劳、加速法力恢复的奇效。
和大海暂别的日子里,他喜欢抱着一瓶朗姆,将自己泡在微凉的水里,享受自然的馈赠。
他随手扯下衣服,丢在地上,滑入池中,将身体浸到水里,直到水面没过他的发顶。
活过来了。
他无比惬意地在清澈的水里睁开眼,然后鼻子嘴巴呛进一大口水。
他挣扎着趴到池边,咳出气管内的水,“why... the fug are you here!!”
高大的红发男子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谁啊?”
“这是船长的房间!!该死的!”
“哦,这是你房间啊,不好意思”,派厄斯笑了笑,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将刘海撩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
不带杀气的时候,他尖尖的牙齿只能让人联想到脆脆鲨包装上的吉祥物。
略显清瘦的身材完全无法让人想到这具身体里蕴含着一拳毁灭一颗星球的力气。
伊兰迪尔虽然是精灵,天生骨骼纤细,但天天和人狼兽人混在一起,都比他要结实一点。
船长稍微扫了一眼,在心里评价了一句太瘦了,腰挺细,屁股不够翘,就大骂道:“所以?!你不应该立刻消失吗!”
派厄斯划过来,“别小气啊,这池子这么大,一起洗啊。哎,话说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是我房间,sir”
“我当然知道是你房间。但我明明记得我之前在跟某个黑漆麻漆的混蛋打架,突然就晕了过去,醒了就到这儿了,浑身上下都脏死了,感觉有八百年没洗过澡了,所以才借下你浴室用嘛。话说我为什么会晕过去……”
伊兰迪尔喝了口朗姆,随口道:“别在意,人老了就是有各种毛病。”
“或许吧。我叫派厄斯,认识一下?”
“你不认识我?”
“原来我认识你吗?对不起啊,我有点近视,我看看……”
伊兰迪尔看着派厄斯涣散无焦距的眼睛越来越近,条件反射地大叫道:“停!够了!别过来!”
船长今晚已经遭受够多冲击了,饶了他吧。
结果派厄斯被他这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样的惨叫吓了一跳,踩在石头上的脚一滑,就扑到他身上将他一起按到了水里。
Perfect,他就不该为了保留自然的纯粹,不去清理池底岩石上的青苔。
他黑着脸将派厄斯架起来,“are you fug kidding me?这水才刚到你胸口,想溺死的话能别在船长的浴室里吗?”
“额,抱歉啊,这池底太滑了,咳咳咳……谢谢。”
伊兰迪尔一手捞过朗姆,一手将他拎到古木上趴着,眯起眼打量这个最强的原初天使。
派厄斯现在这幅彬彬有礼的乖宝宝模样实在和那天相距甚远,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他的头是不是真被砸出了点什么问题。
他挑眉看着手里空了的酒瓶,比划着开始找位置。
雷狮当时用的什么姿势砸成这种效果的?还能再加强一点吗?
“男孩,你真的没有失忆吗?”
“失忆?嗯……你是说什么时候?如果是作为凡人的记忆,我确实已经忘了。我只知道我的近视是成为天使前就有的。”
“In fact,船长认为你是老花眼,不是近视。”
凡人。
他轻哼一声。
死宅老头果然够懒的,估计是懒得从地基开始打,直接半路改建了。
“那你认为,是当人更好,还是当天使更好?”
精灵低沉悦耳的声音被朗姆和月色浸润,听上去不像是提问,反而像是蛊惑。
“哎,这种问题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记得当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不过当天使嘛……”
转着空酒瓶的手一顿,褐色的瓶子寂寞地落下,骨碌碌滚到一边,“也是被当成工具随意差遣罢了,连最重要的同伴也保护不了。”
伊兰迪尔咬开一瓶朗姆,体贴又狡猾地道:“哎呀,那也没办法呀,毕竟神使的意志不可违抗嘛~”
派厄斯本就无神的眼里再蒙上一层迷雾,“是……啊……不可违抗……吗。”
精灵被酒瓶挡住的嘴角缓缓勾起,他举起手里的酒瓶,眨眨眼,“忘记说了,我叫伊兰迪尔。”
零星的水珠挂在他的银发上,像点缀的星光,他俯身凑近,直到派厄斯能看清那双在月光下美得恍如鬼魅的妖异眼睛,“伊兰迪尔·纳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