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还记得自己义父临终前的嘱托。
“带着你的兄长们活下去。给他们找到一口饭吃。不要想着报仇,打不过的。”
是的,义父的意思是不要报仇。毕竟剩下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人,是报不了仇的,现在和谈了,报仇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林海抬头看看天,轻声自言自语:“义父,对不起,不管以后能不能报仇,但是我们现在不能忘记仇恨。”
林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举在头顶,大声道:“这张是舆图,上面有户部的大印,兄长们可以看看,新划给我们的地方不比以前的清河县小,我们可以在哪里重建我们的清河县。”
人群一下子聚拢,大家纷纷在舆图上找寻新清河县的位置,还有各种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你看到在哪没?”
“也不知道地方大不大,这图上也看不出来大小啊。”
“这边的地肥不,没种过山地,不知道长不长粮食。”
“我不识字,这个上面这么多圈,哪个圈是清河县啊。”
最终,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停,大家互视一眼,还是让汪良替大家问了出来:“帝国允许在哪里新建县城么?还能叫清河县?”
林海收起舆图,又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慢慢的展开,举高:“这是户部的授权书,授权我们去开荒,开荒点就叫清河屯。三年,户部给了三年的时间,只要三年后我们的聚居地能达到下县的最低要求,甚至连城墙都不需要,就可以成为一个下等准备县,而且我们可以给县城取名叫做清河县。”
“如果我们真的建成清河县了,帝国派地方官来怎么办?岂不是还是要听他的,那我们要多久才能聚集力量去报仇?”说话的是家里有布庄的三十三哥,他家和官府打交道更多一些,算是知道那群人的德行。
林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慢的收起授权书,叠好,慢慢的往怀里放去。所有人都目光都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一时间甚至鸦雀无声。见林海手又在怀里掏来掏去,半响,才又掏出一张纸,接下来又是慢条斯理的展开,举高,大声道:“这是吏部的文书,上面写了,我们清河屯的屯长就是大哥汪良!若是能建县,下等准备县不需要县令,县尉负责全县大小事务,大哥就是我们的新县尉。”
轰的一下,人群炸开了。
不少人涨红了脸,大声说:“好啊,还是小林子你准备得好啊。老校尉果然没看错人,这些也就你能准备出来了。”
“我们就使劲干,有希望的,哪怕不是清河县,有个清河屯也不错啊,清河的名字还在,我们总能重建清河县的。”
“是啊,一个县啊,到时候县里都是自己人,大哥一声令下聚拢个千八百人不是问题,我们倒要看看那些牲口躲到哪里去了,找出来,干掉他们。”
林海看到大家的情绪几经波折,总算是又被调动起来了,笑道:“选个县尉的事情没和大家商量,大哥当县尉大家没意见吧。”
汪良在一旁难得的想谦虚一下,刚要说话,就听有兄弟说:“大哥当屯长当县尉最是适合不过。大哥年龄最大,又是仅存的军中百户。像大哥这样的军官,就算是停战了帝国也会给个差遣安置的,但是大哥啥都没要,就要和兄弟们在一起,就凭这一条,我就服他。”
于是大家一起和声:“是的,大哥当这个县尉最是适合不过了。”
“那,万一我们一口气跳过了下等准备县,建成了一个下等县怎么办,下等县就得有县令了。”
“哈哈哈哈哈,那还不简单,就让小林子做县令就行了啊。”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站在石台上的林海看着大家,感慨着今天的不容易。
是的,老校尉临终前说了,让大家听他的,汪良也说过,兄长们都支持他。
但是这些并不是他的资本,林海明白,这些只是他的责任。
他知道现在这样做是最好的,但是他永远不能强压着兄长们去听他的,他需要给兄长们一个解释,更多的,也需要给他们一个希望。
林海比任何一个活在太平年间的后世人都知道希望对这群伤兵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没有了家,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家乡,甚至没有了劳动的能力,他们有的只是帝国户部从指缝里露出来连耗子都嫌弃的一点点抚恤,外加整个战后社会对他们的嫌弃。
林海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松的就把人带走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和治安官希望这群打过仗杀过人却又即将身无分文,连家都没有的无牵无挂的丘八留在自己的地盘上。
他们注定是要被放弃的。
谁都能放弃他们,林海不能。
所以林海精心策划了这一切,也故意拖到这个时候才把真相婉婉道来,目的就是为了调动情绪,让大家从焦躁不安慢慢放松,再进入极度的愤怒,又由愤怒引申出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力感,最终,林海反转了所有人都情绪,给了大家希望。
这样,林海相信,包括那几个决定了只要把林海送到地点就一心求死的兄长们,都愿意活下来了。
林海将高举的双手往下轻轻压了压,示意让大家安静。
高举着双手,背对着被橙金色染透的天空,他的脸完全沉入了黑暗中,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霞光掠过了林海的皮肤,却也给他的轮廓镶嵌上了一圈引人注目的金边。
傍晚的微风拂过,挑动起了林海的衣角,林海却不为所动,只是站在那里,犹如一尊神祇,他感受着微风环绕着自己,他似乎在旁边看到了谁,仿佛是曾经的自己,又仿佛是校尉,或者说在这一瞬间整个清河县上万的百姓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为了过去,为了未来,为了清河,请众兄长助我。”
自汪良开始,各位兄长纷纷低头,单手握拳扣胸口,在如同他们日常给校尉行的军礼,如同他们出征那天给前来送行的清河百姓行的军礼,如同他们向牺牲的袍泽行的军礼,如同他们每一次接到命令即将开拔的时候,他们异口同声的答道:“谨遵校尉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