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海城中的码头往吴王府的行去之时,大宁朝两位王爷的车驾并不算引人注目,陈凝儿领着宇文雪坐进了马车里闲话家常,嘘寒问暖。杨洛则是和杨宸策马行于马车之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是宇文雪头次来到东海城,还未掀开马车的车帘,她便能将东海城中的喧嚣嘈杂尽数收入耳中,马车外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也使得马车总是走走停停。东海城的街道,比起京师长安因为坊市限制的街道更显宽敞,在城中纵横交错的河道里,精美画舫之上的欢饮游乐之声也是不绝于耳。
“皇嫂,六皇兄果不愧是百官们口中最让先帝省心的贤王,有吴王殿下就藩此处,让平海卫的百姓得此安乐之世,可谓百姓和大宁之福啊”
因为客随主便,故而宇文雪只是坐在马车的左面,让陈凝儿坐在了主位之上,陈凝儿听见这句突如其来的奉承之言,只是会心一笑后说道:
“楚王殿下才是真的英明神武,百姓安乐托陛下的君恩,我家王爷不过是奉朝廷诏令行事,谈不上贤与不贤,不过王爷将平海卫百姓的安乐和大宁海疆的安危倒的确是看得比自己还重。有时候一出海,就是两三个月,让我这心啊,也总是悬着,不得安宁。”
陈凝儿话说得滴水不漏,这后一句,也着实让宇文雪有所同感,男人们眼里总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领军征战,在沙场之中浴血厮杀时,能有几次想到,在自己身后远隔千里的地方还有人苦苦担心。
说话间,陈凝儿像是从宇文雪的耳目中读出了些什么,拉着宇文雪的手感叹道:“我时常听王爷说起楚王殿下,楚王殿下从就藩后,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南征北战的,又是出征,又是平乱,沙场上从死人堆里过活,这功是越来越大,这手中的权势是一日胜过一日,可你我都是妇人家,我知道,楚王殿下越是如此,你是越不得痛快的”
在一瞬间,宇文雪对这位只是当年成婚前后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的皇嫂没有由来的生出了一番亲近,这些时日与杨宸朝夕相处,杨宸也总是时常与她说起关乎彻查江南税案积弊的念头,她知道陈氏一族本就是当年自己姑母为了让远在东海的吴藩在朝中没有仰仗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因为自家女儿成为吴王妃短短三年成了如今江南之地首屈一指的大族。
其间究竟有多少藏污纳垢,见不得光的事,景清在江南查得已经有些眉头,说不定等过几日李平安查到了实证,陈家就会被杨宸用来杀鸡儆猴。
马车外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倒是比马车当中的两人来得亲近许多,各跨于高头大马之上,杨宸对杨洛的水师赞不绝口,杨洛对杨宸的五百亲军,也是称赞连连。
“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看了你的亲兵营,这有咱们杨家宁骑的风范,要我看啊,难怪老三败给了你,你这亲军可比我当年在长安看到的狼骑来得威风”
“三哥当年回京,所谓亲军狼骑也不过是故意挑了一些老弱,真正的狼骑在长安城外可是比北奴人的精骑更厉害,赢过他们的是皇叔,还有长安城高耸的城墙,我连正面厮杀都不敢。”
杨宸自谦的话引来杨洛一阵嗤笑:
“你在我这儿谦逊做什么?皇叔去岁来过我这东海城,他不愿去王府见我,但我这个做侄儿的怎么能不尽点孝心。带着你皇嫂轻装简从带他们在平海卫游山玩水了些时日,皇叔对你,可是夸赞了许多,说若是没你在长安城外独面三万北奴精骑,又屯兵在老三的腹背之处,长安城是绝不会守到河北河东援军赶来那日的。”
“皇叔现在去哪儿了?”杨宸对杨洛知晓杨泰的行踪并不意外,毕竟他远在阳明城里,也有吴藩的耳目,只是不必说出来伤了兄弟二人的情分。皇族之人,哪怕面对至亲,穿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从骨子里带来的本事,倘若事事较真,那可真是徒增愁绪。
“他去澎湖和东台了,半月前,东台的船来报,说是皇叔和婶婶还有几个侍卫乘船离开了雄南城,若是我没猜错,皇叔应当是去岭南百越之地去了。传言是父皇让皇叔十年不许回长安,皇叔这辈子,还有几个十年,要我说啊,封王赐爵,让皇叔安享晚年得了。”
杨洛没有得到杨宸的回应,侧目之后,自然知道是自己失言了,连连改口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多年没见到皇叔,不曾想到他竟然这般老了,你是没见到,咱们当年眼里威风凛凛的皇叔如今看着就和寻常百姓无异了,当年皇叔骑射何等威武,如今头发白了,背也驼了,骑马我都怕给皇叔折腾了,特意命人给他备了一辆舒服点的马车,说好了等他回来就让他坐着舒坦些,谁想到皇叔一字一句都不留,自己走了。”
“皇叔这辈子打打杀杀惯了,如今难得讨得清闲,云游四海,看看当年他一刀一枪打下的江山有何不好?父皇不是怕皇叔在长安作乱,父皇是怕有心人在长安城里为难皇叔。长安城和幽巷,对皇叔来说,有什么分别?”
杨宸说得轻松,杨洛却又是一声叹息:“可我怕皇叔哪一日死在了长安城外,在大宁都是无声无息啊。七弟,皇叔当年的不世之功可是前车之鉴,我本不该说这些话的,但寻遍史册,功高震主都是大忌,你可不要步了皇叔的后尘。”
“臣弟谢过六哥教诲,六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最多三年,等陛下把他想做的事做完,我自会请命离京,等我到金陵就藩,咱们哥俩可就待在一块儿了。”
说到此处,杨洛也只是握紧缰绳,苦笑着说道:“到时候,四哥是不是也该离开凉州了,他啊,生来就是做大将军的人,让他来江南每日吟诗作对,吟诗做酒,还不得给他憋屈死。等明年东台岛上的蛮人被肃清,我也上表将水师还于朝廷,离开平海卫。我在东海城待久了,习惯了江南的风土,走不远咯,请陛下把姑苏或是杭州许给我就藩。”
杨洛是聪明人,他很清楚的知道,杨宸此番南下的目的,一桩江南税案,往小了办,可以让朝中出自江南的清流新党们战战兢兢,往大了办,他这吴王府和淮南王府也自是脱不了干系。
一旦江南道是士绅大户们因为税案牵连,下狱落罪,所有人都会知道,一个吴王殿下平日里保他们的船出海之后无人敢劫掠,就是兼并田亩也无官府衙门可以为难,但等朝廷打算在江南动刀之时,连吴王府也只能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一来,犹如长河之水般滔滔不绝送进吴王府的真金白银就会少去大半,一个没了江南万亩良田还有士绅大族们献银的吴王府,是断然养不起这支浩浩荡荡的吴王水师的。没了水师,就是拔去了吴王府的爪牙,他杨洛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太平王爷。
“六哥”
杨洛的话,让杨宸不免有些伤怀,他杨宸虽说是新朝削去的第一个掌兵藩府,可实则明降暗升,入了长安,因为皇子年幼,有了亲藩之尊。可吴王府和秦王府,是断然没有这条出路的。
明明能清楚的看到杨宸背后虽远在长安今已近在咫尺的屠刀,可杨洛仍是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宽慰着此时眼神里有些自责的杨宸:
“有些事,非你我所能定夺,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不必看在我的脸色上,等你离开东海城,我就会领兵去东台巡海,到时候江南士林也好,陈家也罢,随你处置,无人会在我这里求情。可我只说一句,围必有阙,你日后既要来金陵就藩,便不要把路走得太绝,给别人一条生路,也是给来日的自己一条退路。做朝廷的刀易,做大宁的草难,没有谁可以永远做刀。这话有些重,你只听听就好,别怪我这个六哥啰唆。”
“不会的!”杨宸当即说道,他此时方才知道,自己的六哥如此神通广大,不仅猜到了自己要做什么,甚至连他自己离开,好让江南之地再无人可以阻拦自己路也一并想好了。
“老七啊,你自幼就比我聪明,也比你六哥本事大,但你,太重情义了,别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朝廷,古往今来哪个朝廷不是用时便立,不用便弃。”
“六哥,慎言!”
“哈哈哈哈,你担心什么,这是东海城又不是长安,我既然敢说这话,就不信有人能传出去”
话音既落,吴王府的牌坊在转角过后出现在眼前,杨宸被自己眼前这座一眼看到就不难猜到规制逾矩的王府所惊到,他六哥在长安时历来是谨慎行事,唯恐让人挑出错处。如今却扶持一个陈家不够,还把王府修得这般富丽堂皇,连明文定下唯有天子行宫可用的明黄琉璃瓦,也被他一片片的放在了吴王府的殿宇之上。
“一会儿进了王府,有些话就不好说了,东海城可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我兄弟,不必客气,除了这座王府不能给你,余者,反正过不久也不是我的了,随你心意开口就好。”
杨洛还是看穿了从见面之后总是欲有所请,但又羞于开口的杨宸。
“这两日,会有定南道茅家的人在平海卫中采买粮草,皇兄的水师军粮可否匀一些给我?”
“定南道?”
杨洛大惑不解:“你的神策军不是在崇北关交给了邓通么?你把粮草送去定南道做什么?”
“南疆有变,等回了长安,我会向陛下请命领军南下,如今的定南道没有徐师傅,粮草军械,我只能自己想法子先筹措一些,不然在长安耽搁久了,南疆怕早已不是大宁的疆土了”
“你要多少?”
杨洛素来对杨宸的有求必应的,如今虽然看到了杨宸身后那把呼之欲出砍向自己吴王府的屠刀,也无变化。
“五万士卒,半年口粮”
“这么多?”杨洛面露为难:“我想法子给你凑凑,但是这必然瞒不过朝廷的眼睛,我劝你,还是早些上表给陛下,免得节外生枝,让人猜忌。”
“谢六哥了”
杨宸端端正正的给杨洛行了礼,但杨洛却没有领情,只是在和杨宸一道跳下马后搭着他的肩膀说道:
“你我是兄弟,谢字太生分了,但我知道你小子心思不在南疆,而在谁的身上,我劝你小子别太放纵,可不要负了真心待自己的人”
“臣弟谨遵教诲”
“嘿,你个臭小子”
杨洛刚刚抽出手来要故作要打,宇文雪和陈凝儿也正巧掀开了帘子下车,见状,陈凝儿反倒是先笑道:
“从知道楚王殿下离京,王爷每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一日要问三遍楚王殿下到哪儿了,怎么如今见到楚王殿下了,反倒欺负起了楚王殿下?”
说完,在宇文雪的搀扶下,吴王府的女主人走下了马车,慢声细语的向宇文雪解释道:“妹妹,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怎么会呢?王爷当初在阳明城也是时常感慨,定南道在长河之头,平海卫在长河之尾,和吴王殿下和皇嫂隔远了些,等来日就藩金陵,住得近了,王爷和吴王殿下,还有的打闹呢,到时候还请皇兄和皇嫂多多包涵”
杨洛大袖一挥,扯着杨宸的手问道:“我俩,会打闹么?”
杨宸头摇得像个铃铛:“皇嫂,自幼打架都是我和六哥站一块儿,我们兄弟二人,才不会拳脚相加,就算要打,我也会让着六哥的,谁让他当哥哥呢”
“哈哈哈”
“哟,你小子现在是有点狂得没边了,要不明日城外设猎,咱们俩比试一场?”
“比就比呗,让亲军侍卫们也来一场”
“还说不会打架呢,妹妹,请吧”陈凝儿颇为得体的为宇文雪指路,宇文雪也略显亲近的私语道:
“皇嫂在江南恐不知,当年在宫里,都是三哥和四哥按着他们俩揍,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