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杨智正熟睡时,耳边传来了姜筠的一声轻唤,许久不曾在甘露殿里侍寝的大宁皇后,被殿外太监们的钟声敲醒。
从正位东宫到如今的大宁天子,杨智只有寥寥几次,罢了正式的早朝。换在往日,提醒天子起身,该上早朝的钟声早已让杨智从习以为常的浅睡中醒来。
可今日,越发变得响动的动静把姜筠都惊醒了许久,杨智却仍旧沉沉的睡着,还发着阵阵呼声。
姜筠轻轻摇动了杨智的身体,把头埋了过去,凑在耳边,又是一声轻唤。
素日里,她都是等杨智睡醒起身后,再让侍女们上前伺候自己起身,免得在自己衣着轻薄时,显得尴尬。
高力见杨智仍未起身,开始在殿外呼唤道:“主子,娘娘,一会儿上朝该误时辰了,奴婢现在进来伺候陛下起身可好?”
殿内却只有姜筠的回应:“知道了”
跟随杨智多年的高力顿感不妙,立刻推开了殿门,也不曾抬头看路,只是跪着向向床帏尽是落下的御塌行了过去。
等见到御榻前杨智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尚在,而不远处显露在外的那一抹黄绫尚好,高力的心也就放下大半。
当初永文帝杨景之所以有弑父杀君的流言在宫中流传,正是因为这条广武帝寝殿当中黄绫竟然不见了。
“黄绫断,帝崩有疑”
成为长乐宫里,多年不能提起的禁忌。
“高力,本宫尚未宣你进来,你竟敢擅入,是嫌你的这条命,已经活够了么?”
姜筠自己将昨夜被杨智扯下的衣衫搭在了身上,隔着帘子说道:
“陛下昨夜睡晚了些,难得今日睡得沉了一些,你就去奉天殿里告诉百官们,罢了早朝,改由午朝议事吧。你们这些伺候陛下的人也该罚,就不能让陛下多睡几个好觉么?都睡不好,陛下这病何时才能见好?”
昨夜奉杨智之命在司礼监草拟了今日诏书的高力自然知道今日早朝的事有急,所以故意扯着嗓子在帘外请罪道:
“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天色不过朦胧,高力请罪的声音还有叩首的动静就回响在甘露殿的寝殿当中。
姜筠自然知道高力是故意这般请罪,等杨智醒来,自己纵然贵为皇后也是奈何不了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
正欲发作时,被高力搅了清梦的杨智拉住了想要掀开帘帐呵斥高力的姜筠。
“今日这朝,罢不了,改不得”杨智从御榻上缓缓坐起,带着几分疲惫向姜筠说道:“昨晚那汤不错,什么方子,让高力日后常去太医院给朕取来”
“陛下若是喜欢,臣妾每日从椒房殿里给陛下送来就是”
姜筠掩饰而过,打算亲自起身去伺候杨智上朝时,又被杨智把锦被搭在了身上:“昨夜你也累了,再歇会儿,去李家走一趟吧,朕身子不爽利,就不去宫外折腾了。”
“诺”
杨智亲自掀开帘帐,踩着高力双手奉上的御靴,等一众奴婢走进来伺候自己换上那身沉甸甸的龙袍后,坐上御辇。
还未来得及坐稳,就急着问道:“李家昨日是个什么情形?”
“邢国公听说驸马爷战死,尸首也被贼人掠去,一时气急,晕了半个时辰。诰命夫人也哭死了好几次,李家上下,也都换了白绫。”
“唉”杨智微微叹气,面带愁容,接着问道:“那长公主呢?”
“公主殿下一时错愕,倒是没什么悲伤的面容,李家上下,倒是对此颇有微辞”
高力说话时,没忘上下打量着杨智的脸色,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句话,能杀人,也能保人。
“昨夜交代你的事,可办好了?”
“回主子,云丹家的使臣已经伏诛,锦衣卫也快马加鞭把人头送出长安了。东羌使臣也被拿进了诏狱里,听凭陛下发落”
杨智摇了摇头:“这怎么能让李家人泄愤,把那个僧人,赶出长安城去,我大宁的长公主,夫君战死,不悲不痛,再被有心人传言还和一个僧人不明不白,岂不是要让朕的妹妹也死了才能证明清白?”
这天下,比刀剑更能杀人的,还有许多,让人除了死无从自辩的,也有很多。
“奴婢明白”
“一会儿上朝,等朕知会你,你就宣诏,让锦衣卫去定南道把林海缉拿归京吧。”
高力一听,当即提醒道:“陛下,此番兵败,从军报来看,可是因为驸马没听林将军号令,仓促出兵,轻敌冒进,中了贼人的奸计啊。”
“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藏着掖着了,你不就是想说林海是老七的旧部么?”
杨智两手端在御辇上,因为腰酸,顾不得仪态,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抬首间,已经依稀可以看到那座宏伟壮观的殿宇,在那座奉天殿里,足以睥睨众生。
“主子,您不知道,林海乃是楚王爷亲自提拔,才从丽关的守将做到了如今的定南道游击将军。林海的一双儿女,还是楚王妃亲自取的名字,就连他夫人,本是蛮族之后,也是楚王妃亲自接到阳明城,取了一个宁人姓名,平日里都是在王府过活的。”
杨智从前不知,可眼下,纵然知晓,也无从改变皇命了。
“李鼎是大宁的驸马,邢国公府的嫡子嫡孙,他死无全尸,朕总得给李家人一个交代,何况李鼎死了,林海活着,还要怎样?这案子你亲自盯着,让锦衣卫的柳项,亲自带人去抓,不能让林海落到旁人手里”
话留三分,其余的,交给别人去猜,高力是个聪明人,能听懂杨智话里话外的玄机,除了老老实实地应诺之外,再无他话。
奉天里的群臣,在昨日南疆剧变传回败报之后,此时也是屏气凝神,有人开始在心中腹诽,到底会遣谁人率军,也有人在盘算着,这南疆的一场大仗,大宁会打到何等地步。
但没有怀疑,在李鼎战死,木波和云单阿卓先后称帝称霸之后,大宁还会继续放任南疆诸国继续放肆,自然,也没有人会相信大宁这一仗,是技不如人,在他们眼中,这些蕞尔小国,只需乖乖等着大宁的王师入境,就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的一声喊叫,让一片死寂的奉天殿里,战战兢兢,诸臣匍匐天子脚下,高呼万岁。杨智拖着久久不能痊愈的病体,一步步走向龙椅,当奉天殿里他的咳嗽声开始回荡在群臣的耳畔时,总有人试图去体会这咳嗽声外的意义。
“诸位爱卿,平身吧”
杨智的明黄色的龙袍上,五爪金龙依旧威严肃穆,金丝银线在大宁心思和双手最巧的绣娘穿针引线之下绣成的百兽,祥云,山川湖海,也依旧栩栩如生。御临天下的大宁朝,总是蒸蒸日上的,一场不过战死万余人的败仗,还不至于让大宁朝的天子与百官,胆战心惊。
但李鼎的死,称王称霸的野心,无论如何是触到了天子的逆鳞之上。
“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道了,那今日就先议议此事吧”
在王太岳想要一步踏出臣列回话时,杨智伸手挡住了王太岳,用颇为困惑的语气问道:“怎么不见邢国公?”
“回陛下”
护送宇文嫣往北奴和亲,归来之后被封为威北前将军的李严穿着莽兽的武将朝服站了出来。
“兄长初听闻李鼎兵败战死,羞愤不已,呕血数次,昨夜又听说贼人木波,竟然割下了李鼎的人头悬在东羌城头之上向大宁示威,更是愤恨。已在家中祠堂向列祖列宗请罪,立誓为陛下,为我大宁雪耻!”
李严的一句话,让杨智没有再多问一句的冲动,李家人的羞愤,势必让此番谁可领军南下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胜败不过是兵家常事,贼人狡诈,驸马兵败战死,绝非耻辱,虽死曾降于贼人,已可见将门之子的血性。倒是那木波,为我大宁臣邦,竟然以下犯上,如今更是胆敢称帝,朕已决意,遣良将南征,灭其国,亡其种,永绝其祀,方可解朕之恨!”
“陛下!此事因我李家之子兵败而起,臣请命,领军南征!”
李严话音未落,换上李复当年那身罩甲的李定,已经站在了殿门之外,让宦官通禀得杨智应允后,在群臣的注视之下,从殿外步履坚定的走到了杨智御前。大宁有诏,披甲者见王不跪,何况今日的李定,穿的是当年广武帝赏赐给李复的紫菱百兽甲。
“陛下!臣李定,已在家中向列祖列宗请罪,犬子无能,让陛下震怒,让大宁蒙羞,害死了大宁万余儿郎!臣本罪该万死,可若不能手刃贼人,为大宁雪耻,臣无颜于地下见列祖列宗。如今还请陛下恩准,允臣暂留爵位,领命南征,待臣破敌,手刃贼首,再请陛下褫夺臣的爵位赏赐,以为犬子顶罪,若不能胜,臣必身死诸军之前,任贼践踏,以谢君恩!”
大宁朝真正的武官之首,五军都督府的掌门人,第二代邢国公的话,在奉天殿里,自然是掷地有声,让人惊骇。
“朕已说了,兵败之事,乃奸贼狡诈,驸马奋勇,无愧为将门之后。”
杨智一番推脱后,开始将目光投向站在文臣之列的王太岳还有方孺二人,最后才将目光留在了宇文杰身上,摇了摇头。
“不过这兵败之事,既有外贼奸诈之故,亦有定南道将军林海失察无能之罪,锦衣卫!”
“臣在”
取代景清,成为又一代锦衣卫指挥使的刘忌从李定和李严身后走了出来,躬身应道。
“朕意,快马传命于定南道锦衣卫衙门,即刻缉拿定南游击将军林海,一众老幼,尽缚罪,归诏狱,待兵部大理寺五军都督府严查其罪,抄没其家,用作恤银,偿于此番战死儿郎吧。”
“臣领命!”
武官臣列当中,唯一一个穿着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接下了这份差事。在随后一一把兵部和礼部的主官姜楷与方孺叫出臣列交代一番后,致使大宁兵败的罪魁祸首,也从战死的李鼎,变成了活着的林海。
可以说这是因为死者为大,也可以说是为了邢国公府的脸面,杨智不得不给死无全尸的李鼎特殊的哀荣。
不仅被封“襄侯”,亲自赐谥恒威,还命将东羌之使,于东市凌迟之后,割下人头,千里加急送归东羌。
杨智这般费尽周折的给了李家体面,也让一直跪地不起的李定与李严兄弟,有些诧异和不安。他们自然知道是因为自家那个小祖宗不听林海号令,亲自领兵出关,中了伏才使得大军丢盔弃甲,自己也死无全尸。
他们也当然知道,在李鼎战死之后,是林海亲自领着五千人挡住了乘胜追击的羌人,才没有让定南道最后的一点家底死在关外。他们更知道,这一战当中,是林海一直追着羌人试图抢回李鼎的尸身,自己也中了箭,所以他们并未想过让林海来给李鼎顶罪,只是想自己领军南下,手刃贼首,为李家雪耻。
“至于谁领军南征,李定,你这番亲自请战,朕心甚慰。那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王太岳又一次想走出来回话时,却是被宇文杰站在自己右面的宇文杰抢先一步,多年同朝为官,多年庙堂相争,让王太岳不难读出宇文杰回头时向自己展露的那番笑意,究竟是何意味。
宇文杰好像在说:“阁老,今日这得罪人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回陛下,臣以为,邢国公如今丧子,正是悲愤之际,不宜领军!”杨智登基之后,本就执掌六部的宇文杰权势显然已经更上一层楼,庙堂之上的风头和权势,显然只有两年前的王太岳堪堪可比。
故而他的一句话,不仅让朝堂震动,更让李定李严兄弟二人,一时间有些错愕不及。
李家和宇文家虽因当年李复离京多年算不得太深,可毕竟同属勋贵,不仅谈不上对家,更是在姜楷跃跃欲试成为勋贵之首时,成了让姜楷拉拢不得的一尊大佛,算是暗中的友盟。
但偏偏今日,是宇文杰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回陛下,臣以为,南疆之事多变,和京师之间,又遥遥千里,兵马钱粮,要行此迢迢两千里方可送抵前线。当选一个熟悉南疆四夷之人为将,统领兵马,都督全局,可致必胜。李鼎乃是我大宁朝武将之中的后起之秀,颇有名将之姿,却兵败于羌人之地,可见羌人骄纵,并非善类。
如今更是逼得南诏国都沦丧,藏司为盟,廓部为其附庸。为将者,当绝私欲,李定复仇心切,不该为将。何况邢国公血染疆场不过两年,如今李鼎又战死疆场,偌大邢国公府,只剩邢国公这个主心骨。李家已是满门忠烈,邢国公再是稍有闪失,陛下如何向先帝交代?京营操练刚刚开始,五军都督府也离不开邢国公,故而臣以为,当另选旁人为将”
王太岳也站了出来:“臣附议!”
徐知余,姜楷,柳永,方孺也一一踏出臣列说道:“臣等附议!”
内阁之人,无人赞同让李定领军,那便意味着,李定是绝然不可能成为大宁此番南征的主帅。
谁人领军?群臣已经从宇文杰的话里,得到了答案,开始疑心道:
“莫非又让楚王殿下去?可我大宁朝,已到了离开楚王,就无人可领军远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