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梦醒之际,正是头疼欲裂的时候,从春熙院的寝殿里醒来时,杨宸发觉自己睡在了离窗台最近的梨木纹花榻上,地上有一床锦被散乱,榻上所剩下的,是自己的那件大氂还有一件宇文雪玉白色的披风。
抬眼望去,窗户不时被风拍打得呼呼作响,杨宸起身走到了哪儿,他只记得自己昨夜在此处饮酒,那时的窗外,俱是夜色下白茫茫的一片。而今日推开窗户,被寒风吹去了几分酒意的他看到的,不全是雪,还有王府的玄色的琉璃瓦,或黑或白的院墙,而寒风刮过,兽檐裹上了一层厉色的寒装,冰凌在消融后,向王府的地砖上不停地滴落着水珠。
“李平安”
杨宸唤了一声,无人答应,才想起来这是在春熙院,于是又换了一句:“小婵?”仍旧是无人应答,再摸着由内而外疼得让人不敢再闻见一丝酒气的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人都哪儿去了?”过后,杨宸捡起榻上自己的披风搭在身上便向殿外走去。
他记不得自己昨夜是如何睡在榻上的,自然也不知道因为自己碰碎了酒壶让宇文雪惊醒后起身察觉到他躺在了窗台边时,有人给自己收拾起了烂摊子。烂醉如泥的杨宸身子沉重,宇文雪根本扛不动他,而醉的不省人事的杨宸手脚还不干净,也不好让宇文雪唤小婵来帮忙。
无奈之下,宇文雪只得费尽气力的将杨宸搬上了梨花榻,亲自为他脱去靴子,搬来锦被盖在他的身上,还坐在一旁守了他好些时候。
可醉醺醺的杨宸,梦里呼唤的那个名字,似乎不是自己的王妃。
“坏了”
杜康是个好东西,能够消愁的同时,也能让人在毫无察觉之中,把掩埋的心事吐露得一干二净,而渐渐回想起来不由得一身冷汗经风那么一吹,这醉意和酒气,也自然应时消散殆尽。
杨宸只想知道,自己昨夜是不是酒醉的时候,把宇文雪当作了月依,哭诉了自己虽贵为楚王殿下,节制三十六万兵马,但对她被困于昌都之事,无能为力。
“王爷”
走出春熙院的杨宸迎头便碰上了李平安,立刻问道:“王妃呢?”
“王爷,今日一早镇国公府来人,说是镇国公府二房那位太太昨夜害了急病,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了,娘娘便带着小婵姑娘去了镇国公府。”
“你去把韩芳叫来,再去知会青晓一声,收拾三五日的行囊,随本王出府一趟”
“王爷要去哪儿三五日?”
被杨宸瞪了一眼的李平安不敢说话,悻悻然离去,楚王殿下在长安称病,连旦日大朝都不曾去上已经让今日大朝之上的百官狐疑不定了许久,就连王太岳和宇文杰都在心想,是不是因为昨日在武安殿里议事让杨宸不快,所以今日杨宸不肯上朝。
杨宸回到听云轩的暖池里沐浴时,刚刚闭目养神没有多久,身边伺候的奴婢们便退了出去,杨宸还以为是韩芳来了,连忙吩咐道:“你个韩芳,既然知道本王要吩咐的事不便人听,又进来做甚?”
直到那轻柔的手掌按到了他的肩头,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提醒着:“王爷,出府三五日,是去何处?”
杨宸的双眼睁开,没有回头看向一袭竹青色长裙的青晓,暖池乃是当年杨泰所筑,因泉水枯竭停了好些年,在杨宸提兵面北之时,楚王府和镇国公府之间通了一条暗渠,这暖池也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里,重新焕然泉涌不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杨宸在春风送暖的第一日,享到了这番极乐。
温暖的泉水里,是四处散乱的花瓣,杨宸的额头上是被逼出的一身热汗,可对青晓的话,却有些冰冷。
“阳陵”
“阳陵?”青晓为杨宸按着肩膀,可话却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王爷去桥陵做什么?”
“祭祖”
青晓在杨宸肩头停住的双手被杨宸推开,从暖池里走出后,他自己擦净了身子后开始穿上李平安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墨色便衣,这身曾经青晓觉着杨宸穿上最是衬他的衣物。青晓自是不会相信杨宸去阳陵是为了祭祖,毕竟楚王殿下去阳陵不必轻装简从,更不必带上她这位侧妃随驾。
“青晓,你要相信本王,不会害你的,去准备吧,不必带小桃了,就你和本王,咱们速去速回。”
“诺”
杨宸离开了暖池,将青晓留在原地,带着昨夜杨宸醉酒时一身酒气的贴身衣物散乱在一旁,青晓失神地将那些捡起,又仔细收拾了一番后,将它挂了回去。
楚王殿下的行事,历来是雷厉风行,在昨日的一番蹉跎,一夜的烂醉过后,他醒了神,立刻吩咐去疾准备马车,亲自挑选二十名王府侍卫随驾,在王府外等青晓登上马车后候着。
而承运殿里,更添了许多白发的韩芳获得了在杨宸跟前落座的优待。
“本王今日去阳陵后,你用本王的腰牌去崇北关让罗义点五百骠骑给邓通给本王带去阳陵,初五前,必至阳陵山脚下。还有问水阁如今留在京中的人手,分作三拨,一拨留守长安,一拨先下江南给本王探探路,税案之事先不着急,免得打草惊蛇,让刘忌从锦衣卫里把景清在江南查到的底细送到王府来,先交于王妃看看,等本王回京南下后,路上再慢慢看。”
“奴婢遵命,那还有一路呢?”韩芳从不多问杨宸为何是这般安排,只是做事。
“还有一路,回定南道去,修书让齐年在江湖上网络些人手,从丽关入藏,能把月依从昌都救出来最好,若是不能,就留在定南藏司之地,刺探定南、东羌、南诏,藏司近况,每十日向本王一报。本王和云单阿卓之间,早晚必有一战。”
“月姑娘被困在了昌都?”韩芳作为楚王府杨宸的耳目,当杨宸比自己的耳目先知道了危险和变故,韩芳不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杨宸面露难色,但还是开口说道:“嗯,云单阿卓以观礼之名请月依为使入藏,把她扣在了藏司,如今又将她关在了昌都城里,蜀中的军报有言,说是要借此逼迫月依和云单贡布成亲,南诏和云单家重归于好。”
“那诏王呢?如何应对”
“月家人有骨气,城下之盟,怎会答应,月腾让月鹄提兵北伐藏司了,本王不知胜败,但月家北征,本王疑心这木波恐会有所动作。你也遣人去林海那儿走一趟,让他盯着木波一些,朝廷不愿趁早出兵助南诏一臂之力,那咱们只有在定南道盯着木波,告诉林海,一旦木波提兵北去月牙寨,即刻出兵断了木波后路。朝中有人以擅专之名弹劾他,本王自会为他开脱。”
“诺,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
事出仓促,杨宸心中也不见得有多少底,一切不过是说到哪儿便想到哪儿。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尽早派咱们的人去丽关一趟,让完颜术给本王老实一些,一旦三夷动乱,丽关城绝不可丢。完颜术是可信之人,让王妃代本王执笔修书一封,合上王印,送去他那儿。”
“是”
事情交代清楚,杨宸一刻不停地离开了王府,他的身形总是这般忙碌,在他离开以后,老谋深算的韩芳当机立断,开始让听云轩与内外诸多联络就此断掉,楚王称病不朝,那又怎能让人探到他带着自己的侧妃,轻装简从,往太祖爷的阳陵而去了呢。
韩芳行事历来谨慎,杨宸知道问水阁如今是用人之际,杀一个宗爱无须问水阁人手出马,但对他韩芳而已,此事万不可行。他也修书一封往桥陵送去,请陈和出手,一旦杨宸的阳陵之行有所变故,可立刻施以援手。
逢年过节,京师总归是格外热闹的,楚王府的马车因为没有了明面上威风赫赫的王府侍卫护送,又不再是那辆一看便绝非寻常的马车,被拥挤的人群挤在大街上,走得慢了一些。青晓并非头次这样跟随杨宸出行,但自杨宸和宇文雪大婚过后,这样的机会的确是少了许多。
所以也少了一些当年在南疆王府时的自在,从王府离开后,两人并未说过什么话,只是青晓偶尔问问杨宸是否要用些点心,是否要喝些水,杨宸也总是摇摇头,活着干脆来一句:
“你先歇会儿吧,一会儿出了长安,纵然是有直道,路也不好走,可是颠簸得要紧,不必想着本王。”
青晓眼里的杨宸,总是听着热闹的人群就会掀开车帘,向人群里张望寻找些什么。
好不容易来到城门口,又因为今日出城祭祀先人的富贵人家太多,一时间被堵在了城门里,而杨宸的一旁,总是那些京中的将种子弟,纵马狂奔,守城士卒无人敢阻拦,任凭他们吆喝着就出城而去。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杨宸一行才终于离开了长安,走直道往陈桥而去。
当年大奉为了便利往来西域客商而修的万里直道经过多年的征战厮杀,你来我往,早已变得坑坑洼洼,本来头疼不愿骑马的杨宸也耐不住这马车里的颠簸,到马车外骑起了马,不过好在离开前还是将自己的披风留给了青晓,让她稍稍垫垫,可少受些苦头。
青晓虽是接过了披风,但并不舍得用杨宸的披风来垫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将披风捧在了怀里,盖在了身上。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总是不经意地想到此去阳陵究竟所为何事,那位当年在宫中权倾一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那个曾经在自己入宫后表露身份,逼着她在杨智与杨宸兄弟两人中以女色献媚挑拨的人。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相见,相见之时,又该把他当作一个在宫里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划的老人,还是一个利用自己女儿去玩弄风云的疯子,至少在青晓这里,没有把他当过自己的父亲。
青晓总是不止一次的想到,自己若不是带着在大宁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带着罪孽的前朝血脉,若不是因为生世曲折为人利用,如今的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其他的藩王侧妃一样,正大光明的站在杨宸的身后,而不是每次见到宇文云还有宫里的人,就像不死的鬼魂碰上了什么钟馗罗刹一般。
冥思苦想之中,她没能得到答案,她开始疑心是不是杨宸已经察觉阳陵那位在自己入京之后总是遣人来寻自己。杨宸领军于崇北关御敌之时,按照规矩,皇陵值守太监需入京在司礼监回禀这一年祭祀及诸多陵内事务。
亲自来到长安一趟的宗爱也借着自己在宫里仅剩的一点能量,便装离开了长乐宫亲自寻到了楚王府里。
而面色狰狞地向青晓说出:“你是我司马家的女儿,如今贵为藩王侧妃,不思为故国尽忠尽孝,反倒是心神颠倒,被他的一点小恩小惠给收服得死心塌地。怎么?真把自己当作杨家的人了?我告诉你,再是敢不听话,我就把你身上的这些恩恩怨怨,一字一句的昭告天下”
宗爱交给青晓的事并不简单,怀上杨宸的骨肉,成为楚王的正妃,再鼓动杨宸谋朝篡位,他还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那个在宫里时被两位皇子先后爱慕的女子,高估了青晓如今在楚王府中的分量。
一个残缺之人,在最有可能的复国大业已经作古时,为了满足心里那一丝执念,只能把这一切交给了这世上仅存的血脉,却从未想过青晓的命本不该生来就牵涉进这家国兴亡更替的逆流当中。
司马二字对青晓而言,从无裨益,有的,只是对杨家毫无干系的恨意,还有正大光明之下,总是心怀畏惧的躲躲藏藏。
楚王府若在南疆,她大可以一辈子躲在那座王府里,将一切的恩恩怨怨躲得干干净净,可杨宸回了长安,也自有人上赶着要来用她隐藏最深的“心事”要挟。
她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成为藩王女官的条件成为一位侧妃的条件是喝下去子汤,此生再难生养。所以注定不会有一个带着前朝和大宁皇族血脉的皇子降世。
她也没有告诉这个对自己毫无关爱,只是一心想利用自己来完成所谓复国的故人,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刻,两人早已恩断义绝,若非身份特殊,她恨不得他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可当青晓真觉着杨宸对他有了杀意时,又在北去阳陵的这条路上,为其暗自担心。
“若是你不要想着什么复国,安安分分地做大宁臣民该有多好?”
青晓想得很多,但最不愿看见的,是杨宸当着自己,手刃了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