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只从一句话里便看出了被先帝宠着长大杨婉已经被长乐宫的宫墙挡住了世事人情,竟然会说出这般的话来,而她也不难猜到,让杨婉与自己亲近的,并看出王家如今高枕无忧皆是因为王太岳尚在首辅之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朝一日王太岳失势,王家倾覆不过是眼前之事的人必定是杨婉的母妃。
她只是意外,这位当年因为杨宸就藩而处心积虑恨不得杨宸早一日坐罪削藩,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大宁四卫藩王之一的太妃娘娘,怎么会想着让自己的女儿和楚王府亲近。
或许是为父母则为之计深远,又或是,知晓杨宸心善,不会对自己的妹妹,坐视不理。
“怎么了?”
“王府在南疆每逢征战,前线的粮草军械大多是经由定南道的茅家处置,征派民夫也是靠定南道巡守徐大人尽心竭力,每每获胜,总是要先给两家补齐。你七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士们何以为他效命?不过是重赏,留给自己的,少之又少,还被人传出了这般闲话,你说他若是听见了,会不会气?”
听到此话,杨婉方才回过神来,听出了自己话里的不妥之处。于是又改口问道:“皇兄的生辰都是在军中过的,那今年过年还回来么?”
宇文雪带着眸光之中陡然生出了一番哀怨,向马车外护卫的张豹唤道:“张豹统领,再走得快些吧,世子染着风寒,今日还得早些回府看看”
“娘娘,今日天寒地冻的,路不便走,再快些,末将怕颠着娘娘和公主殿下”张豹骑着高头骏马在外解释着,从入王府做事,最令他敬佩的,一人是率军无战不胜的杨宸,另一位便是这位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行事稳重滴水不漏,更对他们这些下人全然没有高门侯府生而有之的傲然视若猪狗。
如此天寒地冻,宇文雪都领着他们一处处亲抵杨智赏赐的皇庄,还说若不亲至,难知情形,恐生变乱之因果。
宇文雪转头看着杨婉问道:“要不走得快些?瞻儿这两日在府中玩儿雪,染了些寒气,我在外总是心神不定,总归是早些回去看看的好”
“全听皇嫂做主,陛下赏给我的那些庄子,我今年估摸着是打理不清了,不急着这一两日”
“好”
宇文雪没有回答杨婉自己的夫君何时回家过年,就连她亲笔写去崇北关,说杨湛如今已经会喊了父王和母妃,杨瞻染了些寒气的信也如同石沉大海,了无回音。她恨不得亲自去那崇北关看看,看看究竟是什么绊住了自己的夫君,竟让他连修一封家书的闲暇也不曾觅得。
尽管她不停地在心里向自己说着崇北关一战干系甚大,或是军务繁忙,让杨宸分身乏术,可当初在藏司雪域和被困更南山下的那般苦绝之地,杨宸都总会派人传来消息的。
夜幕沉沉的风雪之时,宇文雪和杨婉一道回到了长安,如今回到驸马府中孤身一人的杨婉自是不会回去的,她在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闺中密友,认识的人也大多是在宫里,王家在长安更是举目无亲。宽敞的府邸和后宅显得空空荡荡,满眼望去俱是奴婢差使的日子杨婉一刻也不愿多待。
她想躲得远远的,离自己母妃放在身边总是教她行事如何才算妥当,怎样才算没有坏了规矩的那位嬷嬷远一些,自己母妃口中那位出自皇后宫里需要自己万分小心的嬷嬷,杨婉更是不敢用正眼瞧上一眼。
她早已不是那位先帝庇佑下,有皇兄们宠着,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欺负,在沉闷的长乐宫里也能自由欢快的公主殿下了。如今的她,心里早已失魂落魄,千疮百孔,她把自己,看做了长安城里的囚徒。
当初她时时刻刻都想逃出的长乐宫,成了她永远回不去的日子,她开始明白,自己曾经所有的快乐,都不是自己的,是不曾开口,但永远站在她身后护着她宠着的父皇所赐。
她很想回到原来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里,那段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父子相亲,长幼相敬的时光。可在一场场的杀戮里,生在皇族的她不得不认清,那一切的安宁里,真假参半。 那位她眼里只敬只爱皇嫂一人的太子哥哥,成了九五之尊后,也是和历代帝王一样的贪恋美色。那位她眼里待人宽和,对庶出一如己出的母后,也成了当年母妃口中怨念颇深的皇后娘娘,和她并不喜欢的皇祖母,如出一辙。
但在楚王府里,她少有的看到了自己曾经在齐王府的场景,当宇文雪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不是抱着哭闹的杨湛去哄,而是坐在杨瞻的榻边,将手摸到杨瞻的额头上又放回自己的额头上比较一番后才把忧心忡忡的神色卸去大半时。
她是真心希望,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杨瞻和杨湛这些小辈们日后长大了不会像自己一样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可怜。
安安走到了宇文雪的身边,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稚嫩眼睛抬头看着宇文雪说道:“娘娘,今日世子殿下说了胡话”
“说了什么?”
宇文雪把安安红扑扑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世子殿下在喊母妃,还是哭着喊的,世子殿下的母妃呢?安安问了世子殿下和小桃姐姐他们,他们都不愿说,世子殿下的母妃不是在长安么?安安可以去找她,让她哄哄世子殿下”
杨婉听到这份稚嫩的声音,不禁侧过身去,去年辽逆作乱,高妃在宫中自尽,辽王妃带着杨瞻在宫门前服毒谢罪的日子,像是远了,又好像很近。
宇文雪心里也难受,摸着安安的脸说道:“大人间的事,安安还小,等以后安安大了,我再告诉安安。”
“安安不小啦,安安的爹爹和娘亲都死了,安安知道什么是死,世子殿下的母妃是不是也?”
戴着鎏金戒指的宇文雪用自己的手指止住了安安的话:“嘘,世子比安安要小,世子要以后才懂,死字很忌讳,安安以后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哦。”
“嗯嗯”
在王府多时,宇文雪曾经对安安并没有太多的亲近关怀,毕竟安安从入王府,便是一直跟在青晓的身边,她不愿让青晓误会自己,所以总是会刻意显得疏离。直到杨宸曾经在某一个雨夜告诉她,安安父母亡故,青晓又无子嗣,就让安安在王府跟着青晓随他们一道回长安之后再从长计议时,她才渐渐变了心境。
宇文雪吩咐完太医和杨瞻的近侍,便从听云轩里离开,把杨婉带进了自己的春熙院里。因为纷纷扬扬仍旧飘着雪花,不得不由各自的侍女撑着伞护着二人从芙蓉纹路间穿过,殿中炽碎的光芒透过檀色的金丝蔑帘筛进了屋内,映照到了几人施了粉黛的脸上。
在她们身后的这条小径尽头,安安正趴在杨瞻的榻边,小小的身子顶着一双写满了担心的眼睛看着熟睡的杨瞻,口中说着唯恐别人听去的话。
“世子殿下,你快醒过来好不好?我再也不拿雪砸你了,你醒了,我给你砸好不好?”
如今的安安比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杨瞻已经高出了半个头,杨瞻之所以染了寒气,一来是自杨复远谋逆,母妃身死,年幼的他在长安城里颇受惊惧,在被先帝亲自吩咐交代给杨宸时,被杨景收在宫中放到了杨婉身边,不曾生养的杨婉自然不知该如何照料孩子,而短短一年之内跟随杨宸南北往来数千里,亏了身子。
二来便是拜安安所赐,两人玩闹时,被安安把雪砸了全身,为了安安不被青晓责罚,杨瞻便一开始不曾承认,后面只说是自己摔在了雪地里,让青晓把杨瞻身边的侍女好一番责罚。
王府外的皇城,已是行人寥寥,人们早已躲回了家里,望着七零八落的行人,在朱雀大街上卖炭的祖孙两人面面相觑。
老爷子从自己早已破旧不堪的缊袍敝衣间取出了一个冻得硬硬的馍馍递给了自己的孙儿,不停地说道:
“快吃两口,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阿爷,你吃吧”
“阿爷今日已经吃了两个了,不饿,三儿快吃,等把这些炭卖了,咱们就能买药回去”
祖孙两人的话音未落,穿着九城兵马司的一队卫士就围了过来,大声呵斥道:“瞎了你的眼了?这是皇城,是你们两个贱民卖炭的地儿么?”
为首的什长似乎因为自己今日值守就碰上了这么一个大雪天而有些怨气,也因为自己忙活了一日只逮住了这么两个穷酸的一老一小而不快。
宫里的采炭使拿着宫中的足数银两抽了一些后想要买回够数的炭,法子很多,大多是从长安府和九城兵马司暗中采买,九城兵马司乃值守长安的重任,既然是值守,总能有自己的法子弄到炭,比如今日。
“想走?”什长走到了老头的跟前,厉声训斥道:“皇城是你们两个贱民想走就走的地儿?没听到打更的开始说要夜禁了?都跟爷回衙门里去,让你家里人拿钱来赎人。来人!给他这些炭给扣了,带回去。”
“军爷!”老头子跪到了地上,开始给众人磕起了头,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孙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战战兢兢的。
“我家就在城外,儿子跟着楚王殿下打蛮子死在了军中,不知为何恤银还没送到,家中媳妇每日给人浣洗衣物才堪堪过活,哪里还有银子来救我们啊”
什长见老头子在地上给自己磕头不停,又说自己的儿子战死在了北边,眼看祖孙两人雪这么大还在这里卖炭,定然是破落户。心里只觉着一阵晦气,于是自认倒霉般说道:“算了,赶紧带着这个小灾星滚,算老子今日倒霉碰上你俩,只是这些炭,得收了,以儆效尤”
说罢,挥手让自己喽啰们开始搬起了因为路远,没能赶上早市和午市,晚来又碰上大雪整整一日没卖出去的炭。
“不能啊,不能啊”老人家跪在地上,扑向了自己的炭,像是护着救命根子一般:“军爷,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家里那婆娘还等着把炭卖了拿回去救命呢”
“这是皇城!你婆娘病死饿死和老子有什么干系?”
在九城兵马司的巡城坊里做事多年,他哪里能不知道这必然是被同行骗了,说皇城之中俱是达官显贵,买卖炭火出价更高给哄到了皇城的。遇上他们这些巡城的,自然是理所应当。更有甚者,会直接跑去巡城坊上告,若有势力,收没来了再从经由他们倒手,三七分赃。
“不能啊,军爷!这是我家救命的炭”
老头子见争执不过,连忙起身扑了过去,却惹恼了这个什长和十几个大头兵。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打!”
被吓傻的孙子看见自己阿爷被打得哀嚎连连,手中的馍馍也吓掉了,当即号啕大哭了起来,谁料这什长竟然因为这番哭声怕让引来可能会进出皇城的达官显贵,亲自出手一巴掌将这小孩掀到了地上。
“克死爹的小灾星,再哭老子给你舌头取了”
“三儿!”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头子拼了一身的气力扑到了自己孙儿身上,任由一众甲士对自己拳打脚踢也不曾松手,让人伤到自家独苗分毫。
打了一会儿,这老头子也不曾说话了,孩子的哭声却更大了,害怕惹祸上身的几人这才在什长的示意之后,停了手脚。
轻轻拍了拍手掌,继续收拾着炭火,打算扬长而去。
口吐鲜血,顿觉五脏俱碎的老人家缓缓放开了自己的孙儿,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小崽子们,今日就是爷不要了这条命,也得去先帝的阳陵哭上一场,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看看,看看这大宁朝是怎么亡在你们这群畜生的手里!”
“嘿你个老不死的,还敢去哭阳陵?你娘的,阳陵是你这贱人能去哭的?哈哈哈哈,去吧,去吧!”
什长笑里藏刀,又是伸手一掌,把老头子掀翻了过去,临走前还不忘又踹了一脚。
“大哥,这老不死的真去了阳陵怎么办?”
“他今日能活着走出长安,老子就不改名换姓,不干这份差事了”
“阿爷!阿爷!你醒醒,你醒醒!”
见自己阿爷昏死了过去,小孩也站了起来,指着什长骂道:“你还我阿爷!”
“嘿,你这狗崽子!”
正是伸手要打,马蹄声紧随一支冷箭由远而近而近,箭矢没有伤人,却是从什长的眼前飞过,吓得其魂飞魄散。
抬眼望去,一个披甲的少年将军手持长弓勒马在前,一队侍卫渐渐追赶来到了他的身后。
也让原本还想质问一句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的人把嘴紧紧闭上。
“我大宁朝何时把欺辱老幼当成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