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人一起将杨宸送出了正门后,见自己妹妹望着杨宸远去仍旧有一番意犹未尽的意思,姜贤取笑道:“王爷是仪表堂堂,英武之姿超然不假,你也不用这么看着吧?”
“哥!”姜仪挽着姜贤的手臂,有些害羞的转身回到了府中,而姜仪身后的婢女似乎比她更不愿转身。
“今日在宫里,皇后娘娘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姜仪诡辩道:“不过是说让我随驾一起去上林苑里,说是大宁时隔多年重开秋猎,挺热闹的”
姜仪仍旧没有包住脸上的笑意,故意问道:“当真只说了这些?”
“那不然呢!”姜仪一时有些语塞,眼见强装镇定也瞒不过去之后才坦诚道:“娘娘说我会骑射,让我到时候也去打猎,让外人看看咱们姜家的女儿也是可以保国安民的女中英豪”
“我妹妹志向远大啊”姜贤不知是夸还是讽刺的一句话让姜仪有些不快,转而问道:“哥哥瞧不起我?要不明日出城比试一番?”
“算咯”姜贤故作推辞,摇头说道:“赢了你也不光彩,不过此番秋猎,的确是妹妹让长安这些权贵们长眼的好机会,若是能得陛下褒奖一番,那我们姜家可真是九族都跟着长脸”
“呸”姜仪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把家族荣辱全放在我们女儿家的身上,哥哥也不嫌羞得慌?”
“这有什么?”姜贤对妹妹的话不以为然:“若不是皇后娘娘,大哥能入阁做兵部尚书?姜韬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的邋遢样也能做奉国校尉统领一关兵马?咱爹若不是皇后娘娘的叔父,只怕要一辈子待在雍州那边陲之地和藏司的和尚唱对台,还得看秦王的脸色行事,没有皇后娘娘,爹哪儿来的爵位,咱们兄妹又凭什么能在这儿说话”
姜仪的手从姜贤身上挣脱开来:“皇后娘娘是当初先帝亲自为陛下选的太子妃,谁能猜到此事,这是命,争不得,也羡慕不得”
“你不想嫁一个好夫婿?嫁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知道自己妹妹是什么心思的姜贤直接问道,姜仪也不回话,倒是想来今日在宫中姜筠的确说要为她选一门上好的婚事,还让她务必带着合身的罩甲去上林苑。
“什么意思?”
姜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虽生长在边陲,却也生得聪明,听出了哥哥话中的弦外之音。姜贤紧紧地盯着她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婚事,也该到该议议的时候了,等爹从剑南运粮回来,就说说你的婚事吧”
“不!”姜仪起了怒色:“我不是姜家的瓷器瓶子,让你们拿给别人挑三拣四,我不会答应你们选的婚事,我的夫君,只能让我自己选!若是嫁给一个自己看着就恶心的男子,我不如去死!”
姜仪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让姜贤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看着自己妹妹满怀怒意的背影,他也没能把话说出口来,心里喃喃自语道:“若是让你嫁给楚王殿下,你还会这么说?”
早在一月前姜楷途径兴庆宫时就已经与他和姜筠商议,把姜仪许给楚王为侧妃,而上林苑秋猎和此番杨宸前来接驾,也理所当然的成了他姜贤可以顺水推舟的机会。
每个人都藏了一番心思,姜楷想要用一桩婚事让楚王府与姜家走得近些,姜筠也不愿看到杨宸和姜家在日后的朝廷争斗之中为敌,更想让楚王这位皇叔成为杨叡日后正主东宫的主力而不是阻碍,至于他姜贤,若是能得和杨宸成为亲家,前程也自然不可限量。
年方十八的姜仪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偌大的姜家,早已经把她视作了与杨宸结好的筹码,只等着机会,让皇后娘娘在天子的枕边说上几句,便为她赐婚。
姜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整个院子被一池池水环绕,当年姜家落寞时,每随广武帝来兴庆宫避暑时,姜筠就住在此地。姜楷在外是忍辱负重小心翼翼,但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从无吝啬之意,姜筠当初的院子乃整个姜家唯一一处不逊色其他公府的小院,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地上被凿出一朵朵盛开的莲花模样,花瓣玲珑,就连花瓣也清晰可见。榻上是青玉抱香枕,歇息之处也是用七尺宽的沉香木精心雕钻而成,绫罗宝帐也仍旧是从前那番规制。
那时的姜家已经是江河日下,以天子的赏赐和姜楷的俸禄根本撑不住姜家偌大的开销,德国公府变卖田庄,遣散奴仆,秘密变卖家中珍宝也是整个京城心照不宣的事,只有姜筠没有少过一个奴婢,没有少过一件东西,也正是那段时日,让如今的姜筠对姜楷有着长兄如父一般的感受,也是为何对姜楷多是言听计从的根源。
姜仪沐浴更衣后,换在从前本该歇息,今日却拉着自己贴身奴婢问道:“竹儿,你觉得楚王殿下如何?”
“小姐”魏竹不知如何开口,从投奔自己的叔父进了魏家,又因为面容姣好,聪明伶俐在姜仪雍州的婢女生病亡故后,她阴差阳错的做了姜仪院子中的奴婢。姜仪待她极好,就连他哥哥二林也得以在姜府落脚,兄妹二人可以有一个栖身之所,以她的月钱,扣去每月给二林寻药,再做九年的婢女就可以离开姜家。
“奴婢,奴婢”
“唉”姜仪看魏竹支支吾吾,自己评说了起来:“我当年在雍州就听过藏司之人夸赞王爷,说王爷用兵奇诡,杀伐果决,我还以为王爷像那些军中的粗鄙武将,生得膀大腰圆,长得像个鬼阎罗”
“哈哈哈”姜仪的一番话把魏竹逗笑了,紧接着姜仪便说道:“但是今日一见,王爷面如冠玉,高挑俊雅,若是再白一些,比长安城里如今让女子们倾慕的美男子还要好看上几分”
“小姐喜欢楚王殿下?”魏竹轻轻一问,姜仪就是一阵摇头:“哪儿有?记事起,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王爷,我可不信这世上真有见一面就喜欢上旁人的事,而且今日王爷盯着我看,我感觉怪怪的”
魏竹微微怔在原地,她想为杨宸解释一番,告诉姜仪杨宸并非初次见面就对她心生妄念,而是今日在此等情形中重逢,两人都有些出乎意料,当年淞山之中的两人,如今一人是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一人不过是一个侯府小姐的女婢,魏竹在姜家学到的第一条规矩就是莫忘尊卑。她从前只知杨宸身份尊贵,却未曾想过竟然是这般泼天的尊荣。
“小姐,有件事,我,我想”
“怎么啦?”姜仪看着魏竹有些为难,又改口说道:“是二林的病又严重了么?”
“不是”
“如果是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已经让哥哥去京城里请几个声名显赫的郎中来给二林诊治了,过些时日就到,你不要太担心了”说到此处,姜仪才想到每次魏竹都得先服侍自己睡下才匆匆赶去东边杂院里照顾二林,于是连忙说道:“我现在就歇息了,你快去看看二林吧”
说罢,姜仪的手缩回了榻上,两眼微闭还不忘笑着说道:“看,我要睡着了,你快去吧,快去快回,不然一会儿二林该饿肚子了”
魏竹眼角有些湿润,为姜仪将帘帐尽数放下,又拨灭灯火,仔细检查了一番香炉之后,轻轻合上房门的她在姜仪的门外掉下了眼泪,却没敢哭出声音。这一年,于她而言,实在太过不堪,大哥战死在了沙场之上,父亲哀痛过甚也紧随而去,嫂子回了娘家一去不回,只剩下一个半条命的哥哥相依为命。
她也恨苍天并不庇佑她,在今日与杨宸相见时,她心里竟然离奇地生出了一股妄念,妄想着若自己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婢女,而是像姜仪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会是如何。
在姜府东面下人杂居的大院里,魏竹把今日府中厨房里剩下的一些饭菜带进了屋子里,二林看着自己的妹妹眼角红润,连忙问道:“怎么哭了?是厨房哪些人又骂你了?”
“不是”魏竹连连摇头,从姜仪亲自叮嘱了厨房几句之后,如今的厨房里没人会骂她,甚至还会给她留下干净的饭菜。
“二哥,我见到他了”
饿了许久的二林在榻上吃着自己妹妹带来的饭菜,疑声问道:“谁?”
“他”
“你是说?”
“嗯”
魏竹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重重地说道:“他是楚王殿下”
“什么?”二林一个不小心,即将送入口中的菜被他洒在了被褥上,急得魏竹连忙上前擦了又擦。
“楚王殿下?”二林显然不敢相信,直到魏竹又将今日的事重说了一遍后才感慨道:“难怪当初他要让大俊去楚王府里找他呢,对了,你没问问他有没有见到大俊前来投奔?如今在何处?”
“我哪儿问得着?”魏竹耐心地将碗又送到二林的手中:“人家现在是楚王殿下,我就是一个婢女,今日见了我,他也只是看了几眼,没有多说其他。我想告诉小姐这件事”
“不”二林劝阻道:“不,人家贵人多忘事,忘了就忘了,咱们不过是布衣百姓,只要楚王不认,人家也不信一个布衣百姓家竟然救过堂堂王爷。这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免得惹祸上身,反受其害”
看二林这般语重心长,魏竹也只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好,二哥你快吃,小姐说过些时日就从京城请郎中来看看你这腿疾,过些时日二哥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我这是无用的,就是苦了你了,咱们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如今要给人家大门大户的当牛做马,唉”
魏竹伸出手去擦了擦二林的脸,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只要二哥陪着我,竹儿就什么都不怕”
“要是大俊还在就好了,你俩的事可以早些定下来,看着你有个着落,二哥就是死,也心甘了”
“二哥”
姜家的高门大院里,曾经救过杨宸的魏家兄妹也仅仅只剩下相依为命这一条活路了。
天和元年十月初四,两宫仪驾在杨宸的一千骠骑精锐护卫下离开兴庆宫,热闹了整整一个盛夏和早秋的皇家别院又一次归于沉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上林苑,四面八方通往上林苑的路都已布下重兵,层层把守,上林苑监守也开始命人将成千上万的猎物向中军大营所在的少阳山上,整整八年,其实不必这般驱赶此番众人也会收获颇丰,但为了讨好圣意,多此一举也算是锦上添花。
身穿锦衣的杨叡还是和去岁在长安城时一样,在杨宸的身边,即便没有大伴陪着玩耍也不哭不闹,被杨宸抱到乌骓马上时还笑得更欢了一些。
宇文云在正中的那辆马车中看着这一切,对杨智让杨宸以亲藩身份入京之事,她心有不满,觉着不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直接褫夺兵权移藩建府就是,对杨宸有着养育之恩的她太清楚杨宸的软肋,太重情义,所以无论朝廷如何去做,楚藩必然不会反,那也就不必顾虑如何料理之后的烂摊子。
亲藩入京,对秦藩和吴藩仍旧是那般纵容,反不利朝廷的削藩之计,宇文云厌恶这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在她眼中,手握数十万雄兵的藩王是天和一朝最大的威胁,其害处,远比如今只是偷偷摸摸越过连城烧杀劫掠的北奴来得更甚。
但母子离心之时,她知道杨智不愿听自己的这些话,更恨后宫有女子干政,所以她也不曾让宇文杰在庙堂之上阻拦此事。
“婉儿”
“母后”和宇文云同乘一车的杨婉如今俨然没了从前那番活泼灵动的神情,辽王妃自戕于宫门前,弟弟也上阵杀敌,先皇病重驾崩,一件又一件的事让如今的她学会了曾经多年也学不会的事:规矩
她变了,不再是长乐宫里先皇评价“活泼而无放肆,可爱而无骄纵”的公主殿下,她也开始循规蹈矩,不再每日都向往着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
“哀家听闻陛下已经将王敬召回了京城,你与他有先帝遗诏的婚约,要不我和陛下说说,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待五礼俨成,就将你二人的婚事全了如何?”
“婉儿”杨婉微微抬头,从宇文云的脸上看出了和悦的神情,浅浅笑道:“婉儿全凭母后和皇兄做主”
“咱们长安城,让人搅和了两年,也是该办场大喜事给新朝冲冲喜了”
杨婉只是听着,未曾搭话,王敬其人究竟如何,是何相貌,品行如何,她总是听旁人说起,唯一的记忆还停留在王敬少年时随王太岳入齐王府里赴宴的时候,曾经不甘为长乐宫里活死人一般的杨婉,已没有了从前那些心事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