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过后,皇都之外,三千骠骑营和数百锦衣卫的铁骑践踏着驿道的松软的泥土,水花四溅,正中那一顶宝盖马车在驿道之中摇摇晃晃。杨湛在小婵的怀中熟睡着,宇文雪则是抱着杨瞻,心疼杨瞻因为这一路颠簸,稚嫩的皮肤裂开了口子。
紧随其后的是数辆马车,大多坐的是王府女眷和杨宸亲军之中的女眷,木今安面无表情地痴痴坐在马车之中,一路上她见识到了不一样的大宁,汹涌奔腾的长河水,雄奇险峻的横岭峰,尽管她也因为这一路的颠簸而满怀疲惫,但万幸在今日,马车终于离开了横岭,据说今夜便能到达那处世间最繁华的长安城。
方羹和罗义两个旧人此刻有些尴尬的并驾齐驱,堂堂锦衣卫同知,竟然不知道杨宸已经离开楚王亲军奉诏先行一步回了长安,呆呆地守在横岭关等着,可有三千亲军护卫左右的宇文雪又如何需要他这一丁点的人马前来护卫。
寂寥的旷野上是雨后的安静,数千里的路让楚藩上下都没有再多说话的闲情逸致,他们只想快些到长安,结束这趟旅程。杨宸在定南卫所得到的,绝不仅仅只是人心的拥戴,三年清知府,尚有十万雪花银,何况封地万顷,掌兵数万,雄踞两州四关之地,灭国有二,称臣有二的楚王府。
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资,连杨宸自己都不清楚,整个楚藩也只有掌握所有账目的宇文雪一人了解,此番回京路上,她已经在脑海中粗略算了一下,从杨宸就藩开始,算是自己的嫁妆,在折腾了这么多事之后,楚王府不多不少,盈余了九十一万两银子。
楚王殿下回京的第一夜就从花燕楼里带走了名动京师的花蕊姑娘之事,不仅传遍朝野和整个京师,也传到了宇文雪的耳中,刚刚开始,她不以为意,她相信杨宸断然不是那般沉溺女色之辈,也从不知杨宸还有一个听曲的偏好,可长安毕竟路远,渐渐地,因为她想要回京的迫切,整个楚藩上下也走得快了一些。
“停下!”
罗义举起右手一声呼唤,整个行进的队伍便立时停下,不远处一个红衣官袍的年轻人带着寥寥数十人护卫直往中军而来,尽管此人身边的护卫不停地喊道:“镇国公府宇文松求见王妃娘娘”罗义也并未放松警惕,反倒是直勾勾地盯着这一行人的动向。
倒是方羹在一旁宽慰道:“罗将军,大可不必如此,这可是少公爷,娘娘的弟弟,三年多不见,出城相迎也是正常的。只是少公爷应当在河东任上,怎么来这儿了?”方羹嘴上说着不知为何,其实心里明镜一般,朝廷命官无诏不得擅自返京的规矩对这位少公爷就是个屁。
锦衣卫衙门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在与北奴和亲前夜,北奴国使荆生当街遇刺之事便是这位少公爷的手笔,能从羽林卫手下逃过一劫也是殿前将军曹虎有意放人,才让他们锦衣卫衙门也扑了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宇文松却安然无恙,满朝文武也无人说话,锦衣卫交上去的密折也石沉大海,也就是此事,让方羹知道了,镇国公府的余威尚在。
“末将锦衣卫指挥同知,见过少公爷”
罗义还未放下警惕,方羹看清了宇文松的面容之后却先他一步行礼,确认是宇文松无疑时,罗义方才将手从剑柄上移开,抱拳向宇文松行礼道:“楚王府骠骑营副将罗义,见过少公爷”
宇文松的仍旧有那番洒脱飘逸之姿,但今日的头上,再无从前少年时最喜欢的那顶金冠,腰封上的玉佩颜色古朴,轻轻摇晃,再寻不到奢华之气,清瘦笔挺,没有了飞扬跋扈的勋贵子弟,取而代之的是冷峻温和的清贵气息。这让方羹有些意外,锦衣卫衙门也算是盯着这几位少公爷长大,他们曾经在长安城里干的那些荒唐事,方羹能一直说到天黑,但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宇文松,让他有些后怕,因为意味着这小子在锦衣卫眼皮子下演了多年。
“什么少公爷?”宇文松爽朗的自嘲了一句:“我现在是大宁的朝廷命官,奉先帝之命巡抚河东,见过二位”
正当方羹因为宇文松向他回礼而有些意外时,宇文松却直接跳下了马,将鞭子扔到了身后的仆从手中:“回去告诉我爹,我和姐一道进城”
“大人”身后由宇文杰差遣要其寸步不离守着宇文松好在绝境之时给宇文松换一线生机的仆从并未遵从,反倒是说道:“让他们回去吧,公爷说今夜在府中等着大人回去一道用膳呢,我等守着公子平安到公爷眼前,不然公爷会要了我的脑袋”
宇文松抬头扫了一眼在马上的方羹,只好说道:“行,你守着吧,你们几个回去告诉我爹,让他等着”
“诺!”镇国公府的扈从只剩一人留在宇文松的身边,其余人纷纷转头向北,直往长安,此时的罗义心里有些后怕,毕竟让他全然看不出内力之人,此生只见过四人,此人便是其一,剩下三人之中,一人是令狐元白,一人是教他武艺的师父,一人是北岸山上为杨宸驾车的马夫。
“好一句让他等着”方羹心里嘀咕着,他没想到这大宁朝除了天子,还有人敢这么和镇国公说话。
宇文松跳上了马车,欣喜若狂地将车帘掀开,但没有讨到宇文雪的一个笑脸,姐弟两人自宇文雪成婚已有三年未见,宇文松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宇文雪进长安之前碰上了宇文雪的车驾,换来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来这儿做什么?如今是朝廷命官,治下还有那么多士民百姓,赶紧回去”
“姐”此时的宇文松又像回到了公府那般,撒娇一样地坐到了小婵的对面,拉着宇文雪的衣袖说道:“我此番是和王敬一道回京的,朝廷明年要大修浊水河道,陛下让我俩回京说说河东河北两道是什么情形。王敬那小子身上不是还有一桩婚事么,陛下就是找个由头让他回来拜天地和八公主磕头拜天地”
还是和从前一样,尽管误会了他,宇文雪不会告饶,宇文松也不会置气,马车缓缓继续向北,宇文雪却紧紧地盯着宇文松,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长高了,晒黑了,也瘦了”
“姐”宇文松不想说自己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从宇文雪大婚离京,不久他便被赐恩科同进士出身一夜之间长大入朝为官,用人历来谨慎唯恐不贤的先帝大笔一挥让刚刚出仕年纪轻轻的他离开了长安去乱军肆虐的河东道巡抚,以此安顿士卒百姓。
满朝文武竟然没人说一个不字,似乎大宁朝未来的镇国公,从新科进士的翰林连升几级巡抚河东也是常情。
宇文雪故意将头妞向一边,贴心的小婵知道宇文雪是为何如此,便拼命向宇文松使了使眼色,心领神会的宇文松从摇晃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刚刚年满一岁的杨湛,抱在怀里。不忘赞叹道:“姐,是叫湛儿对吧?我听爹说过”
“嗯”睡眼惺忪的杨瞻被转到小婵抱着之后,一面拭泪的宇文雪微微点头。
“真像你,鼻子像,眉眼像,这嘴巴也像”宇文松一面赞叹道,一面不停地向杨湛喊道:“湛儿,是舅舅,快,喊舅舅”
他一句话说完,杨湛真的睁开了眼睛,可破天荒的没有认生,反倒在宇文松的怀抱中笑了出来。
“姐,他笑了!”宇文松也欣喜万分,不停地逗着杨湛:“湛儿,喊舅舅,日后在长安城里,舅舅护着你,看谁敢欺负我们湛儿”
一语成谶,宇文雪总觉着这话藏了些许玄机,小婵也插话说道:“殿下还是第一次见了生人不哭闹呢,公子,真厉害”
“小婵”宇文松故作卖弄了起来,还是和镇国公府那个宇文松一样,让此时身上的这一件大红官袍有些格格不入。
“什么生人,血浓于水,我可是湛儿的舅舅,百姓不都说娘亲舅大么?见了我,湛儿只会觉着亲近”
“是是是”小婵连连应道:“咱们公子,说什么都对”
两人有说有笑,好像三年未见的隔膜因为几句话便烟消云散,此时杨瞻也醒了,只不过刚刚醒来,就揉着眼睛看到了宇文松。
“瞻儿,这是皇婶的弟弟,你也可以和弟弟一样喊舅舅”
杨瞻有些不情愿,但宇文雪的话他向来不曾忤逆过,所以也是端端正正的向宇文松行礼:“见过舅舅”
和杨湛比起来,对杨瞻,宇文松显然要冷上几分,只是一把手护住了因为颠簸险些摔倒的他,轻轻的回了一声:“臣宇文松,见过世子殿下”
杨瞻并非看不懂情形,所以只是转身向宇文雪说道:“皇婶,我想去和安安玩儿”
“去吧,就快到长安了,别玩儿太疯,青晓娘娘喜欢安静,别闹着她”
“知道啦”
马车一停一动,杨瞻去了青晓的车上,杨湛被小婵抱到了乳娘的马车中看管,楚王的宝盖马车之中,又只剩下姐弟二人,见面前宇文松的心里憋了千言万语想要和宇文雪一一说来,想要告诉自己的姐姐,自己这几年过得并不痛快,但当近在咫尺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宇文雪先开口说道:“我收到过河东的消息,他们说今夏浊水泛滥时,你还亲自带着士卒跳到水里堵住缺口?”
“哪有?”宇文松本想不认此事,但看着与宇文雪的眼睛她也自知瞒不过,只好挠头说道:“这事儿都怪王敬那小子,你说,他小子跳了,百姓都说他的好,我不跳,人家百姓怎么说咱们宇文家的好。全天下都知道我二人的老子在朝中争得不可开交,我这个做儿子的,总不能不如人家儿子吧”
“可跳下去会没命的,你不知道?”宇文雪有些生气,她并不觉得跳到浊水之中便是对的,大宁需要一个安镇天下的镇国公,而不是一个以身犯险跳河堵水以搏名声的镇国公。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那个胆子,再说了,就算淹死”见宇文雪伸出手掌来,宇文松只好改口,却也没有再像当年一样告饶,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就算要出事儿,也有人能给我捞起来,我怕什么?王敬身边没这号人物,还是要娶公主的人,他都跳了,我跳一次也没什么吧”
“以后不要这样了”宇文雪看着如今明明长大沉稳许多但在自己身边还是从前那副样子的宇文松,有些担心地说道:“只有你平平安安的,咱们宇文家才不会倒,日后王爷、我,还有湛儿,可还有仰仗你的时候”
宇文雪说到此处,宇文松将身子向后一躺,靠着马车说道:“我就不明白了,陛下让姐夫入京,姐夫为什么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入京做什么,为陛下做些不干不净的事,再多得罪一些人?朝廷要夺兵权便夺,要移藩便移藩,金陵也好,楚州也罢,为什么要到京城来趟这些浑水。我爹写信告诉我时我便让他在朝上说此事不可,可他倒好,和王阁老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王爷才二十一岁”宇文雪说道:“现在就让他去封地做个活死人,会憋死他的,何况圣命难违”
宇文松担心的那些,宇文雪都想到过,甚至比他更担心,可在杨宸的跟前,她未曾吐露半个字,因为她知道,便是说了,这一趟长安之行也避不开躲不掉。
“算了,你们一个个地都比我有主意”宇文松的抱怨,在宇文雪的耳边更像是撒娇,在河东道让那些百年世族一个个耳提面命的少公爷此时更像是置气的少年,委屈地说道:“大姐死心了,非要嫁去北奴做什么阏氏,只是几千里路倒不难,偏偏是个敌国,大漠草原有什么好去的。本以为你总算安稳了,如今却要回长安,长安多脏啊,稍有不慎,那可是万劫不复,你又得时时刻刻为姐夫忧心,领军远征要盼着他平安凯旋,离京做事要忧心他一路风雨,每日上朝还得提心吊胆的怕为小人所陷害。要我说,你俩这命,还不如我”
“宇文松!”宇文雪一声轻喝,大宁的镇国公府少主便不敢吭一声,乖乖地待在原地,从小到大生在镇国公府里,他当然比外人清楚这座长安城究竟有多脏,可他的命,又能好到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