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一声呼唤,群臣都不忍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杨宸穿着一身崭新的蟒袍从左面的殿门中昂首走进了大殿,站在曾经四卫藩王的那一处平阶上。
正是疑惑之时,身为礼部左侍郎的赵构先开口唤道:“臣,见过楚王殿下,楚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这时方才如梦初醒,纷纷俯身行礼问安:“臣等见过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站在奉天殿里,如今杨宸的头上没有了父皇在御座之上,没有了皇兄在御座之下自己之上的那一处位置,也没有了几位兄长随自己一道站在此地,一个人独领了这番千岁之声的他心中是满怀的忐忑。
一起俯身行礼时,从先帝驾崩之后添了更多白发的王太岳问向身边的宇文杰:“这楚王爷怎么这般快”
从离开阳明城时便有宇文家探马不停往返京师与楚藩北上队伍,宇文杰自然了然于胸:“楚王坐骑名唤乌骓马,与昔日楚霸王坐骑同名,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按道理,两日两夜就该到京师了,这已是走慢咯”
宇文杰打趣着说道,王太岳也没计较外人眼里与自己争权夺势的宇文杰,只是轻声嘀咕着:“八年前的先帝爷,也曾想过这般对楚王殿下吧,这番兄友弟恭,往前数千年,也只有咱们大宁了”王太岳的话里,似乎在为自己当年也是逼着杨景赐死杨泰而有些愧疚,他太明白先帝的委屈,做皇帝,囚血亲,杀鲁王杨焱,没有一件事是他真心想做的,身为九五之尊,却受了这天下最多最大的委屈。这也是他为何如今对杨智没有再多苛责的由来。
等到群臣向杨宸行完了礼,高力方才继续喊道:“陛下驾到!”
杨宸整理了衣袖,随着群臣一道跪下:“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带着一身轻快坐在龙椅之上的杨智拂袖一挥便吩咐道:“今日楚王回京,朕心甚悦,诸位爱卿平身吧”
“谢陛下!”杨宸和文武百官一道站了起来,谁料杨智却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继续唤道:“楚王”
“臣在”被第一个点了名的杨宸有些慌乱的应了声,拘下了身子。
杨智看出了自己的臣子眼中满是不解和猜测,轻轻举起了右臂,向杨宸招手道:“离朕近些,站到这儿来”
随着杨智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曾经作为大宁朝太子的他自己站过的那一层,唯一的不同,是在以左为尊的时候,让杨宸站在右侧。
“臣”杨宸不敢应下,可今日是他回京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当场辞绝也不甚妥当,微微迟疑时,他本以为这大殿之中能听见有人说此事逾矩,却只换来了一片沉默。
“臣尊旨”
杨宸站在了曾经只有太子殿下才能站的那一层,缓缓站到了大殿的右侧,与他相对的,也正巧是武勋臣列,杨宸能清楚的看清站在最前的几人是什么脸色,定国公邓通的冷淡,护国公的惊诧,还有邢国公的迟疑,当然,也少不了德国公姜楷的不满。
杨智此举,便是给抬高杨宸的尊位,要让群臣好好瞧瞧,这是他让杨宸入京的诚意,而非他们以为的那般为了削藩故意许下的承诺。
站位的风波刚刚过去,今日的朝会也便真正开始,仍旧是杨智高坐在龙椅之上,而今日的百官抬头启奏时,总不免会将目光从御座之下的杨宸身上一扫而过。
“诸位爱卿”杨智刚刚开口,高力颇为默契的将杨宁写下的折子摆在了桌上:“蜀王要出兵平乱,此事就不必内阁商议了,兵部和户部定下,这头早些把银子拨了吧,还有几月就得过年了,蜀中之乱不定,蜀中的百万生灵,也该过个好年”
执掌门下省的宇文杰此时站了出来,反驳道:“陛下”
宇文杰站在臣列正中,不慌不忙的弓着身子向杨智行完礼,才气定神闲地挺直身子抬头向杨智回话,举手投足之间,三朝老臣,内阁宰辅的气象便隐隐现出:“蜀王殿下领军平乱固然是好,可蜀王毕竟年轻,又未经战阵杀伐历练,关内侯既已入蜀,为剑南阅军使,不妨让关内侯和蜀王殿下分兵,一出府州,一出益州平乱”
蜀地兵马在去岁宇文恭入京平乱却被褫夺兵马打发去了北宁之前历来都是宇文家的旧部把持,宇文杰这番话里究竟对曾经那些镇国公旧部存了几分保留的心思,杨智还得细细揣摩一番,所以他也未曾着急答应。当初让杨誉南下本是接替杨宸,可中途作悔,又把杨誉打发去了益州。
杨誉刚刚袭爵,又乃皇室宗族之后,其父杨洺当初论身份本该封郡王,广武帝却论功给了一个宗室之人才能任的关内侯,听闻辽逆作乱,困卧病榻的杨洺忧思成疾,在杨景驾崩不久也溘然长逝。杨智的心思,是打算让杨洺与李鼎这些与皇族牵连较深的人接掌杨宸的旧部兵马,让他们好好在边疆历练,好在日后褫夺了大宁朝的藩王勋贵军权之后有人可用。
“诸位爱卿呢?此事可行?”
“臣等附议!”满朝的附议声显然已经是早已有所准备,换在寻常,杨智或许就答应了这般请求,但今日,他偏偏又多问了一句:“楚王以为呢?”
杨宸站在高台上,显然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故而脱口而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阵杀伐历来皆是瞬息万变,需应天时,应地利,应人和。臣以为,为今之计,非在此处议论是否分兵,朝廷选一良将统兵,给军足资粮饷,待他日军报,奖功罚罪便是”
清流御史们有些恍惚,今日杨宸竟然在回京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便和镇国公府未曾一道进退,私下里的眼神之中,也自然多了一些含糊不清的意味。
“那你以为,可选谁为主将,谁是副将?”
“臣举荐关内侯杨誉为将,蜀王为监军,不出三月,定能平定蜀中苗民作乱”杨宸的话音刚落,站在最前头的王太岳便不漏痕迹的笑了一番,他也没想到杨宸竟然这般老实,蜀王上奏朝廷要军饷,分明是已经打算自己做主将,若是知道因为杨宸的这番话最后只做了监军,反倒让名头上是自己副将的杨誉做了主帅,心里该如何做想。
宇文杰只是看出了杨宁所要的军饷远多于所需,让杨誉分兵不过是想早些平定苗民之乱,免得这位入蜀之后便有些放浪形骸的年轻藩王继续向朝廷讨要,都未曾想过直接将杨宁领军的权柄都给夺去。杨智在心头也默默笑了杨宸一番,今日是第一次朝会,他也不便驳了杨宸的脸面,于是应了下来:
“拟招吧,着关内侯杨誉为剑南道兵马总管,总领蜀中十万兵马平乱,蜀王杨宁为监军,随军平乱”
蜀中之事议定,又到了如今在朝廷上愈发波诡云谲的江南税案,勋贵之中总有人将此事往姑苏城的方家上引,而清流们则是据理力争,将此事怪到了一个四品锦衣卫同知方羹的头上。实则众人心里都明白,同气连枝,朝廷在江南的茶盐之税上的积弊,远非一个四品同知所能左右。
江南税案的根源在于,富者连田数万亩,而官绅并不纳粮,穷苦百姓丢了大半田地,又因为先帝的轻徭薄赋交了更少的税,这茶盐诸税自然便不及从前。王太岳的新法举商举农,清查大宁人丁田亩,本就是为了日后或许为让他粉身碎骨的摊丁入亩之事准备,但已经在朝中站稳根基的江南士林自以为长安千里迢迢,无非是糊弄一番便可全身而退。何况如今的江南因为不再禁海,吴王水师又无往不利,海商繁庶,足以用海商各道关口之税补足缺额。
可事总不能让人顺心如意,同样的一批货,出金陵,出姑苏,出江南道衙门,出平海卫码头,所收的税皆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伸手的人越多,这送去长安的银子自然便越少。先帝曾想用湘王之策,重税江南,可江南士林却将这些税转到了百姓头上,激起民变,而两王祸乱,此事也就搁置在了一旁,等到杨智登基,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不彻查的地步。
偌大朝堂,都在争执这江南道的银子,究竟去了何处,吵得不可开交,也争得你死我活。
“够了!”不忍再听下去的杨智又一次用了帝王之怒方才将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奉天殿的吵闹压了下去。
让勋贵去江南彻查,只怕江南士林会为之一空,少不得牵连在长安城中的这帮新党,让清流查自己,更是痴人说梦,原本以为用锦衣卫或许可以好些,可景清个滑头,查出了一幅画,这样下去,江南税案,永远也见不到一个尽头。
“羽林卫!”
曹虎披甲持剑从左面站了出来:“臣在!”
“把,他,他,还有他,这几个狂犬吠日之辈给朕拖出去,廷杖三十!连回话的规矩都没有了,莫非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打一架不成?拖出去,打!”
曾经属于锦衣卫廷杖百官的权力如今也被杨智交给了曹虎,曹虎老实,历来不会从廷杖里捞油水,景清默默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羽林卫将前一刻还慷慨陈词说是因为先帝重税江南而致使民变方才使得朝廷仰仗的江南财赋锐减之人拖出了殿外,口中仍旧不忘给奉天殿里留下几口唾沫时,他满心的不屑。往江南走了一遭,若是将他查到的事放在奉天殿里,只怕会让这伙动辄子曰孟曰的士大夫术个底朝天,他不能让任何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了什么,包括杨智。
惨叫声传回了奉天殿里,先帝在时那些敢面斥上位之罪的御史们如今都默默无声,或许他们知道,杨智不是先帝,他真的会廷杖,也真的会打人。杨家的朝堂本不该是这般样子,短短一年,好像换了天地。杨智并不是那些听不得谏言的昏君,只是不许有人碰到他的逆鳞,比如先帝,比如楚王。
“江南之事,容后再议,朕今岁登基,决意恢复太祖皇帝时,秋猎上林苑之事,免得让外人以为我大宁兴文治,而荒武业,诸位爱卿,可有话说?”
一听要恢复曾经秋猎上林苑盛举之事,武臣之列可谓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广武帝登基之后,只有广武二十五年未曾举此盛典,长安城里各家公府的后起之秀,都会借此机会大展身手,以求获得一个往边军之中历练的机会。
但文臣之列显然对此事嗤之以鼻,在他们眼中,这绝非一场盛典,而是一遭劳民伤财的荒唐事,几十万两的银子砸在上林苑里只是图一时的快活,浩浩荡荡上万人马在东西南北各三百九十里的上林苑中吃喝拉撒的耗费都是一个数不清的字据。
不过此刻的他们好像明白为何杨智要故意说出江南税案的事让那几个刺头挨一顿打,否则此时,如何会这般安静。
群臣将目光投向王太岳,永文元年,是他以先帝国丧之事,秋猎多费民力而劝谏杨景停了秋猎上林苑之事,那时没有人会想过,此事一停便是整整八年。
但今日的王太岳,没有了曾经的那番锐气,便是在朝会之上,也总是站在宇文杰的左边,沉默寡言,大宁朝曾经炙手可热人人皆仰望其项背的内阁宰辅,除了新法之事,好像没有能让他开口的机会了。就连江南税案这样关乎新党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到今日,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那就这么定了,钦天监选一个黄道吉日,礼部与鸿胪寺及司礼监准备此事,定格章程送内阁,要让在长安的诸国使臣同往,朕要祭祀天地武庙,还有那个廓部土司之子,朕就在上林苑中见他吧。”
“诺!”皇命一出,文臣之列里,钦天监掌阅使,礼部左侍郎,鸿胪寺卿纷纷出列领命,而秋猎上林苑之事太久,杨智也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吩咐人手准备。
“五军都督府入上林苑,朕的亲军大营,由羽林卫锦衣卫护驾”
“诺!”
杨宸看向站出臣列的李定还有曹评,以及站在两位国公身后的景清。
本以为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却不料一个早朝也未曾说几句话的王太岳却出了声:“陛下”
杨智以为王太岳会上奏说此事劳民伤财不可大办,但王太岳只是取出了今日藏于衣袖间的一封亲笔:
“当今天下儒林,以北吴南杨并尊,出青城山入定南卫的杨子云请奏陛下”
杨子云下山之时,唯一想知会长安城中之人便是王太岳,两人究竟是何缘分,极难寻觅,但此时打开杨子云亲笔的杨智,的确欣喜若狂。
“子云先是既愿下山出仕,实乃我国朝幸事!传谕定南卫巡守徐知余,剑南道巡守许骏,京师六府衙门,都给朕好好礼送子云先生入京,谁敢怠慢子云先生,朕就要谁的脑袋”
半日之后,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天下名儒杨子云愿意入京出仕的消息,有人为其晚节不保而扼腕叹息,有人称其是通悉六经打算效仿圣人出仕,也有人说,这是大宁文治之兴的开始,天子崇儒尊礼,故而圣贤下山。
杨宸入京之后,从定南卫往长安城的这条路,的确热闹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