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城内,杨宸接旨过后,方羹也未想为难这位天子的胞弟,他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哪里有那番胆子敢给杨宸上眼药,提一句羁押二字。
“王爷,您看看咱们是从海州回京,还是先回阳明城,等王爷收拾妥当了再回京师啊?”
手里攥着那道由内阁草拟,方孺亲笔所写问罪圣旨的杨宸面色平静,毫无波澜,沉声说道:“陛下急着见本王,就不耽搁了,从海州返京”
宇文雪扯了扯杨宸的衣袖,站了出来:“此去迢迢千里,王爷回京也总该给陛下和母后带些礼物才是,自然得先回阳明城一趟”早已习惯见机行事的方羹没敢作声,眼前的两人,可没有一人是他能忤逆的。
“本王回京是先入宫还是先进锦衣卫的诏狱都不知,还带什么礼物?方同知说呢?”杨宸故意半笑半嘲地问完,方羹没敢直视杨宸,反倒是将身子压了一些,哆哆嗦嗦地赔笑着:“王爷说笑了,王爷是陛下的亲弟弟,自然是入宫和陛下将误会说清楚,王爷要是走进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臣都怕会脏了王爷的鞋子”
“王大人”杨宸转身向王闰吩咐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本王不急了,明日先回阳明城,待收拾妥当,再与方同知一道返京,今夜方同知就有劳王大人安置了”
“臣领命”
杨宸走上前去将王闰扶了起来:“王大人今后和本王便算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了,哪里还要这般拘礼?方同知,今夜本王想自己在海州城里找些痛快,方大人明日再来福禄客栈可好?”
“这?”方羹有些迟疑,宇文雪追问了一句:“莫非今夜要找锦衣卫看着王爷怕王爷跑了不成?几万大军在手王爷都没想跑,方同知莫非疑心到王爷头上了?”
“臣不敢,王爷和娘娘和娘娘自便”方羹说完,宇文雪向去疾使了使眼色后,去疾和一众王府侍卫便在前头开路,待几人离去时,今日这铺子的老板却闯了过来跪在了杨宸的前头说道:“小的愚钝,今日胡言乱语,还请王爷恕罪,恕罪啊”
去疾代杨宸把在地上叩首的老板扶了起来,和宇文雪并肩而行的杨宸自嘲了一句:“老板眼光一绝,今日奉天殿的情形,看得也比本王明白,本王受教了”
“不敢,不敢”一刻以前还在杨宸驾前气定神闲侃侃而谈的老板此刻连连摆手:“王爷折煞小的,小的只是当年跟着老王爷南征北战见了些世面,老王爷南征平乱时这腰上的骨头断了两节,再不能去沙场了,领了饷银买了这家铺子。”
“小的糊涂,王爷请,王爷请”老板见杨宸神色不对,又改口请罪了起来,杨宸倒是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本王若是还能回南疆,定要来听听老板在皇叔帐下的事”
杨宸走后,跪在地上的百姓也先后起了身,锦衣卫与海州刺史府的衙吏开始将人群驱散,狐假虎威地骂道:“散了!散了!别凑热闹了!”方羹将身边的锦衣卫唤到身边,有意当着王闰的面吩咐道:“今夜你们几人,去福禄客栈护卫王爷,都机灵点”
“知道了,大人”
随后他才狡黠地笑了一下,给王闰摆起了皇差的谱:“王大人请?”
“方大人请”
同朝为官的两人回到海州刺史府时,并未各自散去,而是由王闰尽地主之谊,备下一桌饭菜给匆匆赶来的方羹接风,席间,王闰殷勤了许多,倒是主动向方羹问道:“如此要事,陛下让方大人来做,方大人来日在朝上,可要多多提携王某啊”
方羹闷头饮了一口水酒,满腹牢骚地说道:“要不是景指挥使忙着去江南彻查税案,哪里会让我来做这事,这得罪楚王殿下的事,又哪里谈得上美差要事,王大人可莫要拿方某打趣,王大人才是封疆大吏,方某不过一个四品的锦衣卫同知,还是得仰仗王大人才是”
一桌的海州佳肴,两人的话里话外,却都无心在此之上,王闰扭头让管家将盒子盛了过来,随后又亲自推向方羹:“这是海州的些许特产,不过是些粗鄙的山野之物,海里的一些寻常可见的东西,还请方大人笑纳”
“这怎么使的?王大人这般,可真是折煞方某了”
“诶,又不是什么珍稀之物,方大人远道而来,小小心意,方大人还是且手下”盒子在两人的手中来回片刻,王闰突然面色一沉:“海州城里或许有几桩新鲜事,或许能助方大人不至于白跑一趟”
方羹右手攥紧了盒子,也一道沉声接了下来:“哦?王大人这么说,方某倒是起了兴致,还请王大人给方某说上一二?”
王闰警惕地回了头,将屋内的奴婢随从尽数使唤了出去,亲眼见到那扇门闭上之后,才放心地转过了身,如此举动,也把方羹惹笑了:“王大人不必担心,我方某做了十九年锦衣卫,莫说今日是在海州,就是在楚王府,只要方某不想让人听见,就没人能把方某听到的话说出去”
“楚王殿下此番出征的粮草,并非官府粮仓,也非军前衙门的军资”王闰只露了半句,方羹便兴致大涨,连手中的那盒“山珍海鲜”也顾不上,扔到了桌上:“那是?”
王闰却笑而不语,将手指蘸到了酒水里,缓缓在桌上写了一个“吴”字。
“吴王?”方羹有些不敢相信,但王闰却是不置可否,转而卖起了关子:“几十艘粮船从海上来的,都没入官府的库,直接进的海州军仓”
“大宁律,藩王私下相约,可是谋逆的大罪啊?王大人可不许拿此事糊弄方某”
“诶,方大人若是不信我,一查便知,外头人说天高皇帝远,可纸如何能包住火,方大人即是锦衣卫,干的不正是为陛下探查天下四海之事么?”
王闰说到此处,又是话锋一转:“既然方大人来了海州,不妨再去海州城外见个人?”
“谁?”
“若是我大宁的王爷,将一个异国之君的妹妹养在了私宅之中,会是什么?”
方羹面色一狠:“说小了,私德有亏,说大了,查出点什么来,可是私通外邦的大罪,当年韩王在王府里养了北奴左贤王的女儿,可是太祖爷亲自下令,让那像女子没来过世上一样,什么都没剩。”
王闰弯下了身子,在方羹身边耳语了起来:“从海州北门出,北邻山腰处的‘落雨村’里,有一处民宅,里面养的乃是当今羌王木波的妹妹,木今安,但是宅子边上有王府的密探侍卫,方大人可莫要打草惊蛇”
“这事放心,方某来一趟海州,没承想还抓住了楚王爷的把柄,要是把这消息卖给那帮清流,不得让这楚王府翻天覆地一遭?”可方羹做了一辈子锦衣卫,自然也不相信天上会平白无故地落下这般大好事,眉头微皱着,试探地问道:“方某与王大人,虽是一见如故,可王大人这般帮着方某,方某无以为报啊”
“方大人不必疑心,方大人可知,今日定南巡守是何人?”
“楚王爷在宫中时的教谕徐知余”
“若是楚王倒了,徐知余在朝中可还有人能照拂?徐知余做事太过狠绝,没给人留活路,也得罪了一些人,只要心往一处想,这定南巡守,换个人,也没有那般难如登天”王闰只是如此一说,方羹自然只能是信一半,他从不会全信一人的片面之语,更不相信王闰会为了扳倒徐知余,故意将杨宸的把柄,漏给自己。
“徐知余在海州做过刺史,今日王某的顶头上司,但徐知余和锦衣卫的渊源,也不浅”见方羹有所困惑,王闰索性给方羹说个清楚:“徐知余是个怪人,未曾娶妻生子,但如今膝下却收了一个义女,乃是从前宫中乐府管事白泽之女,白泽可是死在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传言楚王殿下入京时曾要景清放人,可景清只交给了楚王殿下一具尸体,白泽的衣冠冢如今就在海州城外,白泽乃是徐知余多年故友,还有同乡之情,我也是今年清明听闻徐大人的义女来海州祭扫才知晓其中的缘故。楚王与景清有嫌隙,便是与整个锦衣卫作对,扳倒楚王,对锦衣卫可谓是好事一桩,楚王返京,朝廷削藩之议四起之时,方大人可趁机发难,定能事半功倍”
“想不到一座小小的海州城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事,此番多谢王大人了,来日若有用得着方某的时候,方某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羹举起了酒樽,王闰也趁势端起了酒杯,所有密谋的心事,皆融在了这酒水之中:“方大人客气了”
没有出乎王闰的意料,知道了这些海州秘闻的方羹如同椅子下被燃起了一把大火,再也不能坦然坐下,觥筹交错不过三四个回合,便称醉离席,借故离去。王闰将方羹送到了门前,站在海州刺史府的金色牌匾之下,他莫名地觉着有些痛快,抬头望去,月在海上,浅浅斜去。
王闰默默闭上了双眼,在心里默默将藏住了许久的心事念道:“殿下,凭什么您死了,他却能呼风唤雨,王闰能做得不多,若是不能借此扳倒他,王爷您在九泉之下也不要怪臣无能,且等臣一些时日,臣定为王爷报仇雪恨”
多年前,屡试不第的王闰在长安街头落魄写诗时被一杨家的年轻公子救济,在永文二年时,在御史台里研了几年墨的他突然得了一个美差,外任靖州刺史,永文六年,才把官做到了海州。
“老爷”一声透着着急的轻唤,将他从月色下的遥想,带回了今日的局面中,刺史府的管事心急火燎地向他通禀道:“老爷,刚刚城外有一队锦衣卫,说是带了陛下的皇命,要开城门,今日方同知一路已经入了城,守城将士未敢擅开,前来通禀了去”
“还有一队锦衣卫?”
“老爷刚刚说有事要与方同知商议,小的便打发城门守吏去将军府里问话,刚刚收到消息,说是这队锦衣卫手里有陛下的御令金牌,从廓关一路追着方同知赶到了咱们海州城,问清楚王殿下下榻之处后,已经赶去了福禄客栈宣旨。老爷要去福禄客栈么?”
王闰顿感不妙,今日的这圣旨已经宣过一次,怎么还会有要宣于楚王的圣旨:“不去,此时再去叨扰,恐让王爷误以为我是看取乐之人,莫让王爷难堪了,就告诉方同知吧”
“方同知已经带着锦衣卫出府了”
“这狗闻到了肉味,是跑得勤快了一些”王闰摆了摆手,收着袖子走回了海州刺史府,在他眼中,大事将定。
因为问水阁买下了福禄客栈,韩芳历来喜欢用热闹之地的喧哗遮盖住暗角之中的交易,所以福禄客栈成了海州城中素日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客旅经商都颇为喜欢的一处院子,毕竟从去年起,福禄客栈在海州城里的官司还未输过一场,就连“福禄客栈”的四字招牌,都是今日海州刺史王闰的亲笔,所以但凡有些眼力见,也不会在此地找不快活。
整个客栈分作东西两院,西院的北房五间,东西还有三间配房,规制颇大,平日里再是如何热闹,这处北院也都是清幽雅致的去处,可偏偏今日,被挤得水泄不通。
院中,身披甲胄的王府侍卫,还有福禄客栈的护院实则是问水阁探子的年轻武士,以及风尘仆仆,追了上千里路最终还是迟了一个时辰的锦衣卫们。
杨宸坐在院子里,今日收到的第二封,也是截然不同的一道圣旨被他狠狠地攥在手中,在杨宸弯曲的膝盖上,被攥出了褶皱。
锦衣卫里第二位指挥同知刘忌站在一旁,屏息凝神了许久,才缓缓向杨宸解释道:“王爷,陛下命我等星夜兼程,定要在方羹一行之前将圣谕送到王爷军中,否则便要了臣等的脑袋,臣等一刻未停,路上累死了十几匹驿马,没承想今夜还是晚了一个时辰,让王爷受惊了,请王爷恕罪”
“无妨,一个时辰而已,本王回京,自会上表为你陈情,你不必担心了,今夜就且歇息吧,本王乏了”
“恭请王爷金安”
在杨宸身后,听到了这份圣谕的宇文雪也是满目含泪,杨宸伸出手去为宇文雪擦了擦脸,挤出了一丝笑容:“看吧,本王就说,陛下不会委屈 本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