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廓部的更南山腰处,一队楚藩士卒不知疲倦的开始了又一次冲杀,顷刻间,山间之上,布满了潮水一般的楚军士卒,在廓部夏日的连连烈日下,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弓箭,流矢,飞刀,石块不可计数的在两军的阵前横飞。
楚军的儿郎悍勇,许多人上一场冲杀时遗留在脸上的血污都未曾来得及清洗,便立刻在中军传来的号角声里拼命向廓部的阵前杀去,人人眼中皆是不避斧钺,悍不畏死的眼神,决一死战的豪气在整个令人发抖的山野间弥漫,冲在最前面的楚军士卒很快倒在了横流的血泊之中,随后又立刻有人举刀补上,厮杀声与金戈交鸣之声回响在山野,满目的尸山血海,令人毛骨悚然。
这并不是楚藩士卒的第一次冲杀,在这处大汉年间由博望侯奉武帝诏命寻遍天下四角,在此停留后留下“天下至此无更南”而得名的廓部神山脚下,楚军已经整整停留了十一日。
在杨宸举兵之前,廓部便已经打消了求和的念头,故而有意用“五千两白银以偿军资”激怒杨宸,同样是中州人的后裔,读的是一样的儒学,也自然学的是一样的“兵者,诡道也”。他们太清楚中州王朝盛世来临时吞并天地的野心,所以从未想过向中州的皇帝称臣纳贡,他们太明白:“今日割十城,明日割五城”的求和,是抱薪救火,徒会助长宁人的骄狂。
所以,廓部的田家,在海州的密探查探到粮船靠岸并无买卖而是落入海州军前司仓库之中,而本该在修武县大营的另外两万楚王亲军拔营赶来平廓关时,立即开始屯兵备战。那些从前被田家欺辱的夷民土司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赏赐,就连廓部各地郡县之中的人犯,也尽数充入了军中。
几十代人的基业,从江家手中接过廓部大权的田家,从未如此担惊受怕,从前的他们只是躲在大宁江山的区区一角,未曾真正得到大宁君臣的戒心,但杨宸就藩后,南诏东羌先后称臣,多家覆灭,那至今不愿称臣纳贡的田齐,还能躲到何处去。
今日的田齐,身披甲胄,亲自站在了更南山的大营里,而被他一手任命的老将斧玎,也极目远眺着山腰处又一轮的厮杀,气定神闲。
自杨宸拔营举兵,短短一月之内,连破廓部十一城四十一寨,将廓部的半壁江山收入了囊中,一时间海州城里人人拍手称快,海州军前司更是连连招兵买马,免得楚王打下的土地无人戍守。
更南山后便是田家今日的王城岘都,廓部朝野哗然,纷纷请田齐将年近古稀解甲归田被重新起用的斧玎斩首向大宁请降,可田齐只是将那些请和的臣子尽数斩杀,将自己王都的进军一并带到了更南山上,以示自己亲信之心。
“老将军,这楚军已经连着冲杀了这么些时日,怎么兵锋仍是如此悍不可挡啊?”
斧玎虽是苍颜白发,可多少年的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早已见怪不怪,此刻,面如平潮地说道:“禀王爷,这楚军士卒悍不畏死,是楚王少年治军有方,有功者,重许金银爵位,有过者,无不受那森严军规惩处。末将曾以为多家覆灭,是咎由自取,寻衅大宁在先,失了天道,也是楚王走运,云单家阵前叛乱,而多家重兵在外,被楚王直取了昌都城,可今日看来,楚王行军奇诡,军阵严整,交战之时,楚军将帅更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多家输的不冤”
田齐闻言,有些惭愧地笑了:“英雄出少年,想这楚王才年方二十,如此有为,本王早过而立,却连这祖宗家业都守不住。若无老将军,只怕本王的人头也挂在了长安城”
“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大王肝脑涂地,拦住楚王的兵锋”斧玎叩首跪下,田齐则是当着众多士卒的面将他扶起:“老将军莫要如此,当初是本王年少轻狂,信了谗言让将军受了委屈,将军不计前嫌为本王效力,救本王与廓部百姓于水火,是本王该向将军一拜”
田齐向斧玎行礼的举动被众人看在了眼里,大敌当前,廓部君臣如此,这更南山,必能守住。斧玎老泪纵横,多少人说他斧玎廉颇老矣不堪一用,可田齐却能不计前嫌,将倾国之军交于他手,廓部安危让他一肩担之,更是亲自来更南山助阵又从不染指行军布阵,此等君王的亲信,几人能有。
“将军今日可否和本王说说,为了一月丢了半壁江山,却又能守住这更南山十一日啊?”
斧玎打量了一番,坦然相告:“禀王爷,中州兵书有一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在廓关一战,楚军士气正盛,锐不可当,末将肩负我廓部安危,麾下儿郎十万,不可一战倾覆,故而一败再败,今日,楚军虽克十一城四十一寨,可无兵能守,一旦分兵,末将这十万儿郎自会下山冲阵,用人命堆砌,也要将这楚王逼走。王爷想想,楚军士气虽盛,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是楚军第十一日冲山,再是一无所获,士气蹉跎,末将再用骑军在楚军之后毁其粮道,这楚军便是强弩之末,不战而退”
“老将军此计甚妙!”
“只是苦了我廓部百姓,末将收拢兵马,撤至更南山时,坚壁清野,未给楚军留下粮草一粒,甲胄一副,毁城烧地,楚军无粮,自会劫掠我廓部百姓。更南山后便是王城,儿郎们见楚军残害我廓部百姓,同仇敌忾,守住更南山之日越久,楚军士气愈败,我军士气愈盛,此消彼长,楚王退兵,指日可待”
田齐有些兴奋,今日他也是见楚军更南山稳若泰山,方才敢问为何一月之内丢了他田家的半壁江山,如此闻言,楚军兵马本就不足,深入廓部腹地,一旦未能早一日取下更南山,攻破岘都,那楚军确该退兵,免得全军覆没。
山腰处的厮杀声渐止,身后的岘都王城俨然,田齐有些志得意满,一旦让杨宸吃了苦头,这田家的家业,又能守住一些时日。
楚军败退时,也是如冲杀一样的进退有度,又留下了千余具同袍的尸身,廓人在军寨之中的欢呼庆贺之声他们远远地也能听清楚,斧玎不许只许守寨,不许一人出寨与楚军近战,颇有奇效。居高临下,士卒更多,楚军的营寨不敢扎在山下免得让廓部军马趁夜杀出,所以设在了更南山侧峰的一处山谷之中。此兵家四战之地,赵祁曾力劝杨宸莫要如此,可一月之内连破了廓部十一城的杨宸似乎有些骄纵,固执己见。
赵祁劝杨宸莫要分兵他守,直取更南山,可杨宸却令安彬率军往侧翼冲杀,实则声东击西,要萧玄绕开更南山,由东面的沼泽密林之间杀出,奔袭岘都,前后夹击更南山。楚军大营士卒不足两万,来去如风的骠骑营骑军和长雷营骑军在山野之上不得不下马步战,楚军连连受挫,死伤惨重。
“王爷”赵祁又一次带着兵败的消息走进了杨宸的大帐里,他不明白自己认识那位楚王殿下为何从南诏归来之后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妄自尊大,动辄暴怒,从前的杨宸未曾因为兵败鞭笞过一位将军千户,但如今,因为冲山不克,杨宸已经斩了两个千户的人头,高悬在营寨之中,以儆效尤。
酷热难耐的夏日里,杨宸没有将甲胄穿在身上,后背的贴身衣物都是一片汗渍,坐在中军大帐里的他,的确不知道自己麾下的儿郎穿着厚厚的甲胄会流下多少血汗,会被杂草丛生的廓部雨林里那些毒蛇,毒虫,折磨成什么样子。
“还是没取下来”
赵祁冷淡地看着端坐在帅椅上吃着西瓜的杨宸,有些怒意:“没有,虽有安彬在侧翼掩护,可粮草送来,不足上次的一半,只够三日之数,廓人坚壁清野,便是将廓人赶尽杀绝,也凑不出半月的粮草了”
“那便让海州刺史去凑,阳明城,顺南堡,还是不够,就让他们从云州给本王运来!”杨宸将眼前的西瓜吃得只剩下一块瓜皮,心满意足的躺了下去。
“王爷当初可是说,这一战,只为了教训廓部,若是一月不克,便退兵,如今出阵四十日,军中士卒缺医少药,粮草也难以为继”
“你是不是想说,该退兵了?”杨宸厚厚的黑眼圈在眼下有些瘆人,赵祁有些意外的发现,今日杨宸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竟然也起了杀意。
“臣便是此意,王爷出兵征伐廓部,本是好事,立下奇功,威震四夷,浅尝辄止,朝廷也不会怪罪,但军粮损耗太甚,又不能胜,丧师辱国,天子责难,王爷怎么担得下如此大过?”
“砰!”杨宸一圈砸在了自己的案上,暴怒着站了起来:“你说本王赢不了一个田齐?本王受封定南,节制兵马,大小数十战,哪一次最后不是本王赢了?多吉的藏骑如何,拉雅山的天险如何?本王不一样翻山越岭千里让多朗嘉措给本王垂首称臣?三哥的狼骑号称天下唯有秦藩可敌,不一样在长安城下,败在了本王手里!”
“可那是从前,今日这廓部分明有高人领军,故意诱我楚军孤军深入,待时愈久,此消彼长,十万廓部军马杀下山来,我楚军便是全军覆没!”赵祁毫不畏惧,直挺挺地站在了杨宸前面,拉住了杨宸:“赵家和娘娘的家仇已报,臣追随王爷,为的不是家仇,只是为了让王爷得以立下不世功勋,功成身退,保得余生圆满”
“真是如此么?”杨宸的左臂攥住了赵祁的手,一手推开了赵祁:“你跟随本王,是想着有朝一日劝本王谋逆,夺得大位,你赵祁好像外公一样做个从龙之臣,位居宰辅吧?”
“我赵祁绝无此心!王爷!”
杨宸甚至没有给赵祁一刻自陈清白的时间,取下长雷剑,提着蟒首银枪便出了大帐,去疾神情慌乱了走了进来,看着怅然若失的赵祁,劝慰道:“军师,这?我,我先跟着王爷去了?”
“去疾”
“嗯?”
“王爷虎符在何处?”
去疾诺诺地不敢说话,有些为难,这些时日他也惊奇于杨宸的变化,似乎自己的魂找来了,可杨宸却把魂丢在了南诏,变得狠厉,变得固执,变得乖戾。他当然知道赵祁是为杨宸好,这些时日赵祁在杨宸帐内帐外踱步叹息,忧心忡忡的场景他看着都心疼,可杨宸好像越来越不愿意见到这位楚藩上下已经公认的军师。
“来日若是有事,就是我赵祁一人所为,与你无关,你必须告诉我王爷的虎符在何处,否则不出十日,王爷和你我,就都得死在更南山下!”
“军师!”去疾很为难:“我,我真不知王爷会将虎符放在何处,素日里,王爷都是随身带着,王爷的胸甲内有一处内层,虎符置于里面,是无论如何也掉不出来的”
去疾说完,神情匆匆地掀帘而出,追着杨宸的脚步跑远了,赵祁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番后,看到了被挂在架上的那一身甲胄,杨宸最喜欢的,还是这身杨智为他打造的明光蟒甲,并不沉重,但坚如磐石,还出奇的合身。
缓缓走到前头,赵祁看到了那一身铠甲上被刀光剑锋所遗留的痕迹,交错斑驳,许多地方还被剑锋削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有些心疼杨宸,从就藩之后,似乎永远都在行军打仗的路上,死人堆里滚了几次,方才为楚藩立下了这份群臣也颇为忌惮的功勋。
赵祁的手伸到了甲胄的内层,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他拿得不算轻易,白净的手背上被撕破了皮,在他取出如愿取得杨宸虎符之时,他也发现自己手背蹭破的皮下,渗出了鲜血。
“若是算错了,掉的可不是皮,是脑袋,他,真会杀了你?”
赵祁也在犹豫,心里逼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