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杨宸威胁的景清瞪大着双眼,不敢相信杨宸竟敢真的这样威胁自己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如今的杨宸虽然在长安举步维艰为人猜忌,但太子对杨宸的心意景清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为了护住楚王,杀鸡儆猴重开廷杖活活打死言官御史的亲信让景清不能猜到杨宸权倾天下的一日。
他没有做声,只是将刀藏进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之中,勒马离开,狼骑士卒一个接着一个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来,眼睁睁地看着景清将自家同袍带走,许多人没有听见杨宸的威胁,故而此刻愤懑,不明白为何当初辽王竟然要领罪自裁,而不是带着他们再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更不明白为何偏偏将身后事托付给了如今连一个景清都无法左右的楚王。
“哼!”
辽军的士卒没有听清,可那些站在最前头的辽军参将都尉听清了,这么久以来,他们备受冷言和嘲讽,曾经威震北疆的辽藩狼骑成了人人可以吐一口唾沫的叛贼降军,杨宸告诉景清只要少了一个人便会割下一斤肉的真假且不论,单单这一句话对许多人都已足够。
第一个奉命为景清让出路来的杨复远部将让麾下各自归营后,第一个凑了过来,在杨宸身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末将桓仲,狼骑第二营都尉副统领,见过楚王殿下”
“恒将军可是有事?”
“无事,就是今日谢楚王殿下来此解围,否则真不知我辽军该深陷何地”恒仲对狼骑的处境安危无比清楚,他明白对一支降军,无论是朝廷还是楚王,都不敢全然亲之信之,故而今日无论景清是生是死,狼骑所受猜忌只会更甚,待来日朝廷喘过气来,三万狼骑能平安的解甲归田都是最好的出路。
杨宸跳下了马,走到恒仲身前拍了拍肩膀后说道:“进衙门里说话”
大乱之后的泗水镇衙门早没了大乱之前那番威仪肃重,被大火燃过的痕迹还在残存的半面院墙之上清晰可见。入营坐定,恒仲便立刻问道:
“王爷,此处被锦衣卫弄得不成样子,若是王爷不嫌弃,就到我营中吃些粗茶淡饭”
“先别急,本王有话问你”未着甲只是一身蟒袍的杨宸坐在了随从搬来的椅子上,冷冰冰地问道:“景清查案,究竟查到了什么地步?”
恒仲微微一怔,垂下头突然叹息了起来:“说来也是惭愧,营中确有不甘者,跟着几个不愿为朝廷效命的混账跑了,千余人马,弄出了这番祸事来,景清手里有狼骑的兵器盔甲,箭矢上的辽藩印迹直愣愣地就在那里,我们只能任他搜查,凡有不敬他的人,都视作嫌犯羁押,景清此举下作,故意激怒兄弟们,好给他一个口实”
“看你也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年纪,在军中已这般老成?可你别想瞒过本王,千余人马离营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报于朝廷?一时愤懑,一时愤懑当真可以领走这么多人?说罢,军中主谋是谁?”
恒仲从座上走下,忽然跪在了杨宸身前,委屈地叹道:“王爷,有些话,末将不该说”但杨宸并不应允:“若是想让本王从太子那儿报你们狼骑将士一命,你便该给本王说实话”
“王爷别问了”
杨宸也起了兴致,离座站到恒仲身前后蹲下,伸出手去抬起了他的脸:“你今日当着本王的面故作顺从为的无非是一个功名,你有义不假,可本王不蠢,你得让本王看清你的忠心。收买人心的手段本王从小就会,也喜欢帐下有野心的狼,你若识趣,便不要和本王废话,据实告知便是,若本王来日做狼骑之主,自会重用你,校尉,参将,副将乃至狼骑副帅,你要功名本王可以给你功名,你要权势本王可以给你权势,只是在此,你不该瞒我”
说完,杨宸随手一扔,恒仲的头便径直垂下,他不知杨宸是何时看清了自己的心思,更不解为何杨宸要如此直白的把话说绝。
“王爷,末将只是不想一辈子顶着逆贼的骂名在肩上,末将弃笔从戎,本就是为了报效朝廷,沙场上真刀真枪的建功立业,等末将察觉辽王异心时为时已晚”
杨宸打断了恒仲:“本王要听的不是这些,若是辽王赢了,只怕恒将军此刻的话不是这些,说本王想听的”
“末将也不知真假,但辽王殿下上书请朝廷受降前,军师领着辽王殿下素日里倚重的三千狼贲军离开了大营,不知去向,末将猜想,行刺宰辅,或与此事有关。大军南撤屯驻泗水镇,朝廷给的粮草不足定数半成,饷银也克扣未发,几位将军入京也没个着落,兵部的杭安大人更说我等的逆贼,也配吃朝廷的粮饷,回营之后便传开了,大家伙都想解甲归田回北宁种地去”
“哼,种地”杨宸冷笑一声:“造完了反,撒手说自己不干了就可以全身而退了?皇兄让本王保你们狼骑大军一命,可朝中却有景清之流巴不得你们早些顶上忤逆朝廷的罪名,坑杀了你们”
“王爷!”恒仲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求饶道:“末将只想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便是戴罪立功也成,非是惜命,只是不想如此顶着骂名就死了让儿孙戳脊梁骨,王爷救救末将,救救我狼骑吧”
“皇兄托付之事,本王自会尽心竭力的办,狼骑冠绝天下,如此就死在自家人手里,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狼骑营中还有你这样的聪明人,断不至于走到绝路上去。你也不必绕弯子请我去营中吃粗茶淡饭来告诉本王你们缺衣少食,本王只是这些时日在五军都督府分身乏术未来得及理会,可本王不是瞎子聋子,本王知道你们在泗水镇的境况,可你们如今是戴罪立功之身,朝中早有非议本王与你等私下有约图谋大位,你们便是他们抵在本王胸口的利剑,本王靠近一分,便多伤一分”
说完,杨宸话锋一转:“若真想救你狼骑于水火,明日午时前便给本王报上来,对朝廷多有不敬之言,不愿为朝廷效命之人,这种人留在军中也是祸害,还有各营所缺粮草冬衣数目,做个帐目给本王,让本王来想办法”
“诺!”
“退下吧,今日的事”
“末将明白,王爷没有和末将说过什么”
杨宸满意地笑了笑:“本王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你且放心,你诚心为本王做事,你之所求,本王自有办法”
“谢王爷”
在恒仲退出帐外的时候,杨宸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刚刚所言的是假话,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但不喜欢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人说话,杨宸从不是那些喜欢与虎谋皮的人,只是在这座长安城,他不得不用这些手段。
“世子快到了?”
罗义为杨宸搭上了红色的披风,轻声应道:“末将已经吩咐过阿图将世子带来,明日一早,便该到了”
“好,有瞻儿在,本王为朝廷在泗水镇收服人心,也会好些,罗义你说,咱们楚藩将士,是对本王的忠心多一些,还是对朝廷的忠心多一些”
罗义迟疑了片刻,浅笑着说道;“王爷忠心朝廷,忠心王爷便是忠心朝廷,没有多少之分”
“哈哈哈哈,你个滑头”杨宸大笑着将罗义领出了大帐,可先于杨瞻赶到泗水镇的是杨智的诏命,他们前来泗水镇的途中还不偏不倚的与回京的景清碰到了一处,问清了缘由,景清也分不清了杨智究竟是什么意思,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家中手足相残,藩王掌兵总是历代大忌,杨智有削藩之意,却还是要杨宸来立些不世之功,将他推到高处。
天色未明的泗水镇里奉杨智之命来将杨宸诏回长安的内宦见到了睡眼惺忪的楚王,晚秋清晨的寒意与此刻杨宸的心绪一样冰冷:“朝廷可是要对北奴用兵?”
“王爷,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太子爷只让奴婢们来传话,要王爷速速入京,共商大事”
“好,你且回宫复命,告诉殿下,今夜之前,我必回京复命”
内宦面露难色,不知杨宸明明收到了太子诏命却还不见动身是何道理,杨宸倒也不多解释:“公公不必为难,如实告诉殿下,若是要用兵,泗水镇的狼骑可戴罪立功,本王今日在此,正为此事”
“王爷话已至此,奴婢听命便是,倒是奴婢便说是昨夜耽搁了,让王爷今儿个天色大亮了才收到消息”
“有劳公公”说话间,楚王腰间的玉佩又被送进了连连推辞说着使不得的内宦手中,杨宸不愿趋炎附势,更不会委曲求全,但这座满是阴谋诡计的长安城里,只靠着皇兄的亲信是断然不能立足的,唯有让这九门之内,少一个敌人,才能少费一些心思躲过明枪暗箭。
整个左臂不能屈伸的阿图如今只能单手握缰,他们本在杨宸离开王府后不远便往泗水镇赶来,可因为杨瞻骑不得马,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被楚王府里杨宸精心挑选的内侍侍奉着徐徐赶来才落到了后面。
从前不喜欢大清早被辽王妃唤醒的杨瞻如今虽是昏昏欲睡,却也不会再吵闹,如同一个长安西市里来自西域的人偶一般任人摆弄,他不会再去挑剔楚王内厨按着杨宸口味精心准备的饭菜,不会嫌弃身边的奴婢笨手笨脚,不是自小亲近的两位“姐姐”
无论是京城还是北宁辽王府的上上下下,如今除了杨瞻一人,其余之人或为王妃殉葬,或为朝廷搜捕羁押,在大宁的四方天地之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般,杨瞻口中的大伴和小伴,也许此刻就在北宁城外的教坊司里做着猪狗不如的差事。
而对杨宸,杨瞻心里是隐隐害怕的,虽年纪才不过五岁,可每当看见杨宸披甲持剑进春熙院里,杨瞻都会立刻乖乖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每每杨宸问他要吃什么菜,想玩儿什么时,在辽王妃跟前肆无忌惮能说出一长串话的杨瞻只会支支吾吾。更让年幼的他心灰意冷的是定国公府,明明自己从前去定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欢喜得紧,如今他的马车却总是可以看见定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几位舅父也许久未曾见到。
杨瞻的马车驶入泗水镇大营时,杨宸已经换上了明光蟒甲,腰挎长雷剑,身骑乌骓马立在了集营演武的狼骑阵前,可威势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数万狼骑萎靡不振,仿佛是故意要给楚王殿下一个下马威般。
“王爷,世子爷来了”
在杨宸的布置下,马车没有赶去泗水镇衙门,也没有往中军大帐里驶去,而是直接往校武场赶了过来,在楚藩侍卫穿过辕门之后,战鼓声下,传来了让整个狼骑营为之振奋的一句话:“楚王殿下有令!请辽世子观武,诸将闪避!”
“世子?”
“世子爷还活着?”
许多追随杨复远多年的部众有些动容,沙场之人无外乎是一个忠义二字,他们自然清楚杨复远自裁便是给了取胜无望的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而从前在北宁,许多人没少在王府里得到王妃的照拂,辽王夫妻双亡,整个辽藩也就剩下一个世子,还总被传言在长安举步维艰,天子嫌恶,公府避之不及。
阿图停住了马,自从只剩下一臂可以舞剑,杨宸交给阿图的差事只剩下看护辽世子这一条,少年的脸上没有在狼骑营的众目睽睽之前露怯,走到杨瞻马车前掀开帘子轻声唤道:“世子,到了,王爷让世子下车看狼骑演武呢”
“阿图哥哥,什么是演武啊?”
说话间,杨瞻一把抓住了阿图伸进的右手,他知道阿图每每望向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也许都是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只有寥寥数人还以为在乎的缘故,阿图对杨瞻也的确是多了一些同情。
王子皇孙又如何?不过是过眼云烟的朝夕荣华。
“演武就是各营都挑出些勇士来打架,不都说世子喜欢打架么?我怎么没看过世子打架啊?”
“嘘!姑姑在宫里说了,我在王府要乖一些,不能打架,不然母妃就不会回来看我了”
“你不想你的父王么?”
杨瞻摇了摇头,没有做声,阿图无比痛恨自己的一臂是被杨瞻的父王给废了,可没有将一丝一毫的恨意放在杨瞻身上。
“王爷”
杨宸亲自下马将杨瞻抱上了乌骓马,随后跃马而上,拔剑号令道:“演武!开始!”
“将军威武!”
狼骑看向了帅台前的这一对叔侄,如此场景,两年击溃辽北进犯的北宁城外也有一次,只是那时有倾国之貌的王妃,有意气风发的辽王,有还不到三岁就被辽王抱上马的世子殿下。排山倒海的“将军威武声”中,杨瞻在杨宸身前握紧了缰绳。
“皇叔,瞻儿以后可以做将军么?”
“可以,瞻儿以后做我大宁的将军,驰骋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