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伦一句话说得完颜古达无地自容,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今日总想将心头的怨气发散一番。
“你是草原的大单于,可你没杀过人,拉不开大弓,跨不上战马,不然我也可以让你杀上山去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死人又是什么滋味,能杀千万人的不是英雄,能使得千万人因你可以活着才是英雄,少逞你的威风,若你不是你父王的血脉,我今日就能为草原换个单于!”
博雅伦的恶气出完,完颜古达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眼里,自己的母亲就是这天底下对自己最好的人,故而自幼受着中州之学教化的他也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母亲争一个输赢来。
完颜古达年幼时每每认错都是跪下去,背出完颜丹遗训,而今日要跪下时反倒被博雅伦拉住,亲自为他擦去眼泪,认真的说道:“日后认错,都不必再跪了,把你父王留给你的话记在心里,比跪着背出来重要万倍,等你再大些,就能接过你父王留给你的子民和整座草原,你的一个念头,可以让整个草原万劫不复,也可以让整个草原太平繁盛。若是能再聪明一点,就好了,没有人能骗到你,也就没有人能害你,害我们的草原”
说罢就将完颜古达抱了过去,他才不过才刚满十岁,这个草原却都盼着他长大,羔羊盼着他长大了草原便风调雨顺牧草丰沛,狼群盼着他长大了领着自己像祖先一样东征西讨,狐狸则是盼着他长大了将完颜王族的权利,从博雅伦这一个科沁草原的外人手中抢回来。
“去,把《齐人治要疏》背完,再写十遍经文,你的心乱了,把他找回来”说话间,帐外又传来一句:“阏氏,左贤王和大祭司还有荆大人到了”
“我就出来,让他们在帐外等着”
“是”
博雅伦如今的所有心思都在如何将草原从自己夫君亡故之后顺顺利利的交到自己儿子手中,所以有些事,她只是一忍再忍,最终酿成了这番大祸。
快长到博雅伦肩膀一般高的完颜古达起身离开了,留给博雅伦的只是一个不服气的背影,少年郎总是想证明自己比先祖更好,完颜古达身上的这份家业对一个十岁的少年郎来说,的确太沉太重,毕竟这是一份让渤海高丽俯首称臣整个西域闻风丧胆的家业,一份让大宁总因为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而不得自在的家业。
博雅伦升起了牙帐,今夜将他们三人诏来,正是为了完颜古达口中的这件事,博雅伦有舍弃漠南王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也知道兵围开平山后要做的事是什么,只是人心不齐,今夜诏人,自然是将有异心之人除去。
入帐的三人除了这个名叫荆生此刻在北奴做执掌政务尚书令的宁人,并无人感受到了王帐内外的杀意,手握重兵的左贤王,稳定人心的大祭司,在北奴多年,已经没有北奴人会怀疑荆生的忠心,传言完颜丹游历大宁边关时遇到了荆生,一见如故,便将荆生带回了北奴王庭。
如今还有不少人记得完颜丹在圣坛上与荆生一道叩拜长生天结为异姓兄弟的那个午后,勃然大怒的完颜盟险些为此废了完颜丹这个继承人,还是在那时就有些老气的大祭司几番劝慰下方才打消了整个念头。
而王帐内外,皆不知荆生究竟是说了什么,能让本想取他性命的大单于将他留在王帐之中做事,等到完颜丹成为大单于,北奴也就破天荒的有了尚书台行署,起初没人想过这个叫做尚书台行署的地方能有什么魄力。
直到荆生在第一年用尚书台为王帐送来了两百万两的白银,还有数不清的粮草丝绸,猜疑即止。从北奴人各个部落,到北奴绵延万里的的草原的尽头,尚书台在完颜丹的推行之下遍布了整个草原,偌大的草原被荆生由东至西分作了八个行尚书台,每一个行尚书台下又各设行尚书令三人,分掌政务,刑罚,军马之权利。草原上,除了左右贤王的草场还有王庭,皆由行尚书令辖制。
荆生彻底改变了整个草原一盘散沙的局面,在漠北王庭,北奴人的底蕴已经远出杨景所料,所以当荆生成为完颜丹临终之际所托孤的四臣之一,无人意外。只是碍于宁人的身份,尚书令从前并不能染指北奴精骑的差遣之权,完颜丹死后,博雅伦借着在完颜丹有意为之而日渐壮大的母族之力,平定了完颜王族的内乱,又借荆生之手逼死了自己兄长后,荆生才真正有了可以帮助王庭弹压左右贤王的势力。
左贤王完颜亮满心盘算,步步为营,本想自己置身事外等右贤王和王庭精锐被宁人打垮后坐收渔利,再借杨复远之力成为草原霸主,却不料杨威和李复竟然分兵,而自己因为不愿直面秦藩而被迫率军追随王庭来了此处。
完颜亮并不清楚,那支在完颜丹成为大单于后依照大宁锦衣卫设立的鹿门卫并没有在完颜丹死后而拆散,反而是在荆生手中成为一支神不知鬼难觉的暗箭悬在自己头上多时。
“阏氏”
“阏氏”
“阏氏”
三人接连起身向走进王帐议事之处的博雅伦行礼,博雅伦也只是微微点头后驾轻就熟的坐到了本该是完颜古达坐的那个位置,左贤王完颜亮和大祭司八思八坐在一侧,荆生一人坐在对面。
白发苍苍而显得稳重智慧的八思八掌管着整个北奴刑法和禁忌,当初完颜丹曾有心改变草原上由祭司按神谕惩处有罪之人的旧例,最终无力做到,只是将行尚书台的祭司从由八思八一人选择,改为了八思八引荐,大单于决断。
若是多给完颜丹十年,也许草原的子民有罪时便不用看那经过施法从火中取出显露在龟壳之上的神谕,也许北奴也会有与《大宁律》一样的典籍让所有百姓知道,何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阏氏,大单于呢?”十二岁被长生天选为大祭司继承者的八思八如今已年过古稀,一生侍奉过四位大单于,独独最喜欢想要将自己从大祭司神坛的完颜丹。
“大单于今日骑马累了,已经睡下,今日议事,就不来听了”博雅伦回着八思八的话,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左贤王完颜亮,而八思八也只是意味深长的应付了一声:“哦”
“左贤王”
“阏氏”
博雅伦开口问道:“依你之见,尽灭山中宁军,需多少人马?”
“禀阏氏,宁人有言,穷寇莫追,李复领军,三战三败仍能进退有度,这三万残兵败将又多是宁人京城精锐,许多部将还是勋贵子弟自有一番傲气,依我看,也要三万人马,才可尽灭宁人”
“好”博雅伦说完,又问道坐在对侧的荆生:“尚书令,王庭那边,可有消息了?”
“禀阏氏,另一路宁军已经过骆驼城数百里,苦寻右贤王主力不得,已转头杀向了王庭,不出所料,右贤王应已按着约定,在王庭与宁人决一死战,我们这一路,也该快些做事了”
“王庭丢了便是丢了,只是入了秋,本该是各部牧场给马儿接生的时候,如今被耽搁一番,要让各行尚书台多设法接济,今年的税都免了吧,无非是王庭过一年苦日子,总不要让草原的子民都吃穷得过不了这个冬天”博雅伦两手在两腿之上合作一处,坐在高处那张取金制虎头的王椅上,抛却威仪,更有一份沉稳端重。
“阏氏放心,漠北王庭臣已备下了足以过冬的粮食,从去年出使大宁归来,臣也令各行尚书台早做准备,如今只有漠南西路,漠南中路两处因为宁军沿途劫掠而伤亡惨重,其余六处,未伤及根基元气”
完颜亮闻言,一锤子砸在了椅子上:“未伤及根基元气?尚书令,你这一路莫非还没看见,整个漠南,几乎人人死绝了不成?”
“左贤王,行军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宁人此战,京师精锐尽丧,也没讨到多少好处”
“那不正好,杨家皇帝出了个好弟弟,好儿子给他惹得天下大乱,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一具杀入长安,只要得了长安城,有了大宁的钱财奴隶,不仅王庭不用过苦日子,咱们整个草原也能痛痛快快的过几年”完颜亮此刻就想替北奴军中的各营将领把话说了,反正草原上有右贤王个蠢人替他们将杨威诱到北面,自己正好趁着如今的天赐良机,好好入关劫掠一番。
“左贤王说笑了,当初宁人的辽王狼骑对左贤王可是屡战屡胜,辽王又得左贤王三万精锐相助,取长安本就该是易如反掌之时,怎么却身死兵败?长安可不是一座空城,兵马不下二十万,还有大宁皇帝的另外的好弟弟杨泰,好儿子杨宸为他守城,取下长安,谈何容易”
完颜亮被荆生一句话噎住,起身向博雅伦请命道:“阏氏,尚书令的话,没有道理,正是有辽王谋逆让杨家人自己两败俱伤,我们才更当就此入关,历代先祖孜孜以求的长安城,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大祭司,你说是吧”
八思八本来是闭眼假寐,装作自己对这些行军打仗之时漠不关心,被完颜亮这么一点,倒是假惺惺地的故作惶恐后才说道:“阏氏,我昨夜占卜所得,我军至此,是为上利,只是不知,走到长安,是否有利啊”
“你!”明明刚刚在帐外说好一道劝博雅伦从尽快灭了李复兵马扑向长安,免得来日班师时与杨威碰上,可进了王帐,八思八却好像浑然不知一样,完颜亮早知八思八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此刻又执意说道:“阏氏,若是不信,便给我四万精骑,不出十日,我定亲自在将杨景押出长安迎阏氏和大单于入城”
“好!”博雅伦起身后,八思八和荆生也一道站了起来听她说道:“我草原男儿人人皆是勇士,李复的兵马不就是大宁皇帝用来守长安的么?还不是被我们打得节节败退,左贤王有志取下长安完成历代先祖夙愿,那此时宁人刚遭内乱便是最好的时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阏氏不可!”荆生连忙劝阻:“长安精兵二十万,又有大宁皇帝坐镇京师,杨泰和杨宸一道守城,刚刚大胜,士气民心皆在,若是取不下长安,只怕反被大宁挟制,断了回草原的路”
“尚书令,你是我们草原大单于的尚书令,不是大宁皇帝钦封的尚书令,取下了长安,宁人口中的天命便在我草原”博雅伦似乎被完颜亮的计划说动,破天荒的站在了完颜亮的一头。对此完颜亮也是颇为得意,可未得意许久,完颜亮便听到博雅伦话锋一转:
“左贤王,欲取长安,必先将李复之军尽数斩杀,你早些回营准备,率你兵马杀向开平山,待李复之军既定,我便让你统领王庭兵马,取下长安,立不世基业!”
完颜亮大喜过望,躬身领命道:“是!我今夜就点清兵马,等明日一早,定提李复人头来报阏氏!”
看着就像泄了气一般的荆生,完颜亮心头正是暗自得意,心想等来日做了大单于,第一个便要了他的性命。
是夜,完颜亮早早的离开了王帐回营点兵,磨刀霍霍,而王帐之内,随他一道离开的大祭司八思八,尚书令荆生站在了一处,一道站在博雅伦的身后。
“人都准备好了?”
“禀阏氏,明日左贤王必死于宁人箭下”
“完颜阳在辽北领军,若是猜出端倪,领军南下也不好收拾”
八思八诡异一笑:“阏氏放心,完颜亮自作孽不可活,我明日北去,自会取完颜阳性命,完颜亮的妻儿如何处置?”
“自然是让最小的完颜贺做左贤王稳住旧部,等今年的事了结,左贤王只要是完颜一族的人便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