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松倒是有些得意:“我早知道柳工部瞧不起我,以为我是膏粱子弟,无非是投胎生得好了一些,至于七娘,我是真心喜欢,我姐说,到时候她求皇后娘娘给我指婚就行了,哈哈哈哈”
“赐婚?”杨宸给宇文松泼了一盆冷水:“你想什么呢?换作旁人倒也可行,可这是柳永,曾经故意在长安城里卖弄是先帝下旨要他一辈子填词的奇人,你就指望着赐婚便想成全一桩好事?”
宇文松倒也不是不知杨宸有心将话绕开,只是见杨宸执着,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故而接了过来:“那我还能如何?公府虽盛,但世人都觉着我宇文松就这么一个靠不住的败家玩意儿,七娘被她爹说若掌上明珠,捧着养大,柳工部怎会舍得让她嫁入公府”
“你姐说你是欺瞒世人,自掩才学,日后必能有所作为,本王看却是蠢笨不堪,柳永不行,那柳家大郎柳习呢?”
“姐夫此话何意?”
“柳习自幼悉从家学,还是广武二十二年进士,如今年过而立,却在工部被柳永给压着,柳永自视清高,自是不愿请人给柳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柳习碍于父子同朝为官,惜名如命,怕旁人评说,本王在桥山知道监造副使乃柳习,拜访了两次,其才学不在其父之下,你既巡抚河东,那便让柳习与你一道往河东修葺浊水河道,机会不就来了么?”
宇文松故作似懂非懂:“姐夫之意,是让我爹给柳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他去河东监造加固浊水河道?”
“镇国公乃六部之首,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倒是可以让柳家仔细瞧瞧,你宇文松不是空皮囊”
杨宸满饮了一杯,止住了打算起身斟酒的宇文松:“你今日若只为了这事,那便散了,等你离开长安时,本王设宴为你饯行,赵祁被投入了锦衣卫的天牢,我还得想法子去给他捞出来”
“姐夫不必去锦衣卫衙门了”
杨宸缓缓转过头来,还以为是有人趁着自己离京这些时日害了赵祁,宇文松却不紧不慢地说道:“赵祁已经不在锦衣卫天牢了,王府的罗义曾找过我,说是赵祁在锦衣卫衙门里不知所踪,因白泽的缘故,景清与姐夫势同水火,罗义便来求我去找景清问个清楚”
“那赵祁去哪儿了?”
“景清没告诉我,只是说他还未返京,宫里的人便接走了赵祁,至于赵祁现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什么?”杨宸大为不解:“宫里的人接走了赵祁?”赵祁身份太过特殊,杨宸担心赵祁身份暴露,为人所害,问完便要入宫,可宇文松却挡在了前头:
“姐夫现在进不了宫的,今日太子监国视朝,陛下禁内养疾,若无陛下明诏,姐夫怎么入宫去。实不相瞒,我爹知要我来见姐夫一面,让我带一句话给姐夫”
“什么”
“我爹说,有人把长安这水浑了,不知对姐夫是害是利,他还说我姐前些时日又来信了,说是听闻姐夫在淞山险些丧命,动了胎气,险些丢了性命,让姐夫自请将三万辽军降卒还于朝廷,麾下兵马尽归交于朝廷差遣,早些回南疆去”
宇文松脸色铁青,再也没有了一丝丝的笑意,尽管他听闻立马让人千里加急在宇文杰之后又给宇文雪送去了一封信,说自己在陈桥见着了杨宸并无大碍,但动了胎气险些丧命的事还是让他心如刀割。
莫名有些心慌意乱的杨宸呆呆地坐了下去,他想回南疆,想离开这座让自己渐渐不解,渐渐陌生的长安城,不要朝廷任何封赏,也愿为私约辽逆一事受罚,但不想自己一人回去,把从南疆的几万兵马就扔在了长安,还有杨复远所托之事,他也只办了一件,更何况圣躬抱恙,他身为人子不能榻前尽孝已是不孝,密诏入京诸事未定,又怎好弃之而去。
“姐夫是舍不得麾下的几万兵马?”宇文松突然开始质问起了杨宸,有些话,他的确想和杨宸说清楚,毕竟如今的他已经决意回河东,何时能再见,已是未知数。
“姐夫,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子监国,今夕两王谋逆之事,千秋万岁,新君必会削藩,姐夫如今已是有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倒不如自请交出兵权,给朝廷一份体面,姐夫眼下的困局也可迎刃而解,赵祁被宫中人领走,姐夫被搁在了阳陵和桥山福地,圣心难测,或就是警告,我姐在南疆日日忧心姐夫安危,姐夫大可早些归去,退万步计,有公府在,有姐夫和太子殿下的情谊在,万不会让姐夫落入那险地之中”
“不”听完了宇文松的话,杨宸只是冷冰冰地答了一个字,接着说道:“既然长安城里有这么多蹊跷不通的事,不理清楚,便是回了南疆也总有人要我王府寝食难安,倒不如把事做完,把话说清,走个痛快”
宇文松仿佛预料到了杨宸会这么说,也不做肯否,只是默默向门外喊道:“来人啊”
“小公爷”
“我准备给楚王殿下的礼带来吧,给王妃娘娘的礼,不能请楚王殿下代赠了,找个公府里会做事的人,千里加急,送去阳明城吧”
“诺!”
门外侍从离开,杨宸才抬头看着此刻对自己有千句万句怨言的宇文松:“你给王妃什么礼物?”
“姐夫自己怕是都忘了,我姐快足月了,也不知是会是世子还是郡主,定南卫的匠人手艺我不知如何,就命人在请了几个让长安倾倒的匠人打了一些桌子凳子,还有一些衣物罢了,顺带着把我姐之前吩咐要的古籍还有一些手艺活尚可的人带去南疆”
“谢了”杨宸不过是客气了一声,宇文松倒也应了下来:“姐夫不必谢我,我姐在南疆做的事,我听说了一些,姐夫在南疆的士气民心,我姐都在尽力维持,我从前其实不愿她嫁入天家,我姐的身份,虽绝不会嫁入寻常富贵人家,可她的性子,嫁个状元郎最好,相夫教子的日子才是她从前所向往的,贤妃不过是一个名头,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本想着若是赐婚,我姐要是不愿,我用命也得请陛下收回成命”说到此处,宇文松自己也笑了一番,接着叹道:“可从姐夫你就藩离开京城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我姐很早便倾心于姐夫了”
杨宸闻言又站了起来,拍了拍宇文松的肩膀站在了宇文松身边:“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也知道,但你看错你姐了,你姐的命,和我的命一样,有些事,躲不开的,她是本王眼里,我大宁最美丽,最聪慧的女子,来日史书里的大宁奇女子,你姐必有一个姓名”
“哈哈哈哈,我大姐年幼时说要做皇后,可我姐只是笑笑,说若她嫁给了太子,太子便是千古明君,若她嫁给了状元郎,那状元郎就该是千古名相,若她嫁给了将军,那将军就会是我大宁流传千古的大英雄”
谈笑间,门外有了两个人影,一人还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公爷,人带来了”
宇文松推开了门,出现在杨宸眼前的是一个无比熟悉的旧人——去疾,只是今日去疾看着他,眼神却不再如从前那样,更没有行礼。
“你是怎么找到去疾的?”杨宸走上去唤道,欣喜异常,可宇文松只是叹道:“我往淞县押运粮草时,淞县县令把去疾交给了我,说是去疾身上的铠甲被人骗走了,只有那个腰牌被县丞侥幸看到,那时姐夫不知所终,还以为是姐夫在淞县民间流落,他们寻到时去疾也不知如何处置,养在了县衙里,本意入京问个清楚,但贼乱肆虐,也就未能成行,这才交给了我”
“去疾?去疾?”杨宸连唤了几声,去疾却不为所动,宇文松方才又解释道:“姐夫不必喊了,我见到去疾时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的时候才说话,和我待久了也说两句,其他人都不说,也不知还认识多少人。这些时日我在公府请了不少人诊治,太医院的也请了,都无能为力,说是被什么事给吓破了胆,吓傻了,除了脑子,其他的伤倒是好了一个七七八八”
“胡说!”杨宸有些心疼,自从淞山一道落下山崖便生死不明:“去疾自幼在南疆万里密林间长大,什么没见过,会吓破胆?”
“去疾!你看看我,我是王爷啊!”杨宸摇着去疾,去疾却是一把将杨宸推开,气力十足。
“去疾这身功夫还在,应该没吃什么苦头,只是不说话,被人骗了而已”宇文松刚刚说完,去疾便躲到了宇文松身后:“他,他,我不认识他”
“去疾,他是楚王殿下,你是楚王殿下的侍卫,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对去疾可好了”宇文松耐心的解释道,可去疾却是连连摇头。
“去疾,和本王走可好,本王广招天下名医给你诊治”
去疾却还是扯着宇文松的衣袖不放开,这些时日,只有宇文松能与去疾说说话,去疾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宇文松。
“去疾,我要去河东道了,你和王爷走好不好,等我回来,去王爷那儿接你”宇文松的耐心勉强让去疾放松了警惕,犹犹豫豫地听凭宇文松身后的侍从将他带走,带到即将去往楚王府的马车上。
带走了去疾,杨宸又是无比伤感地谈道:“当时我与去疾一道自山崖跳下,我幸而掉进了淞溪之中,被水冲上了岸边,淞县在下游,真不知去疾是如何到了淞县,吃了多少苦头”
“事已至此,长安城的名医我也寻了个遍,都是束手无策,唯有听天由命了”宇文松说完,弃了身后的满桌佳肴:“既然姐夫不愿我来趟长安的这趟浑水,那我就早些动身去河东道了,安抚乱民,弹压世族,既然陛下赐我恩科,又让我入仕,那我自该尽心竭力,早一日入朝为官,也能帮着姐夫和姐一些”
“好,河道巡抚和珅在晋阳,当初在定南卫做巡守,和本王也算有些情谊,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可直言,他也是本王可信之人”
“好”
两人没有再多说其他,尽管两人都不知朝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两人的预感八九不离十,这座长安城似乎到了要变天的时候了。临行前,宇文松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姐夫,回了定南卫,让我姐给我写封信吧,我好想她”
“好”
翻身上马的杨宸只是浅浅应了一声,今日之事,他对宇文松还有整个公府也多了一份亲近,皇族兄弟的兄友弟恭和公府姐弟流传在长安市井的不睦相较起来,他倒是觉得后面的不睦,来得自然亲近许多。
一番辗转,总算回到了皇城内的八王府之中的楚王府,可所有人都有些神伤,去疾又一次出现在了杨宸的身后,只是脸色再看不到那份笑意,那份天真,还有那份英武气息,如今的去疾像是一具躯壳,只有去疾的身体,再无去疾的魂灵,懵懵懂懂,四处打量着这座他本该无比熟悉的王府。
去疾转身要跑,罗义和安彬一道菜勉强抱住,而站在杨宸身前迎接的,是断了一只手臂的阿图,阿图的左手这辈子再也抬不起来了,杨宸缓步走到阿图身前,又缓缓半蹲了下去:“还疼么?”
阿图两眼含泪,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杨宸用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想借此遮掩自己痛彻肝肠的难过,轻轻地为阿图擦去了眼泪:“别怕,以后本王给你做主”
今日的阿图却突然大不敬了起来,像在东羌城里初遇的那般,喊了一声:“哥哥”安彬听到瞪大着眼睛想要警示自己的弟子,这是天底下最看重规矩的长安城。可杨宸的眼泪没能止住,他急忙抱着阿图,不想让阿图瞧见。
楚王府那些身边的侍候的人,统统都听见了楚王殿下似乎真的应了一声:“诶”去疾没有闹腾了,他好像记起了一些什么,又遗忘了一些什么。一场平乱,楚藩战死者万余,伤者万余,杨宸的麾下亲近的都尉千户战死者便有七人,而身边之人,去疾便傻了,阿图残了,赵祁也不知去向。
无人知晓杨宸此刻心里有多么悲凉,宇文雪的境况他居然是从宇文松这里才听闻,动了胎气,险些丧命的八个字,又让杨宸心里给划了多少刀,南疆的宇文雪和腹中胎儿的安危和京城里所受的委屈比起来,是那么不值一提。
透过自己的眼泪,杨宸看到了宇文雪的倩影,一袭白衣,守在王府门前,等着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