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快马南下之时,自杨复远兵犯京师,杨智仓皇离京时便再未敲响的上朝钟声又一次回响在长乐宫内外,群臣在玄武门井然有序的候朝,待宫门徐徐开启方才鱼贯而入。太子回京,天子圣躬抱恙禁内养疾暂不视朝的消息昨夜就已经在群臣之中传遍。
没有人知道圣上究竟得了什么病,要多少时日才能治好,太子监国又会等到那一日,奉天殿里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没有等来他的主人,杨智的椅子在御座左下静静的立着,作为跺跺脚便能使得大宁一角天翻地覆的国之栋梁,大宁三省六部的堂官们此时不禁惊奇地发现,首辅大人没有前来上朝。
“跪!”
群臣面无表情的跪下,多少年来,他们早已经习惯,只是如今站在高堂上宣命的人不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和,他们还有些陌生。
天子玉玺被端上了御案,神采奕奕的杨智紧随其后走进了奉天殿,年轻的杨智才是大宁的来日,英姿勃勃,踌躇满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智穿着唯一可以与天子同为明黄色的储君龙袍,并未着急唤起这些在自己脚下跪着的臣子,而是疑声问道:“王阁老呢?”
侍立一旁的宦官急忙应道:“回太子殿下,王阁老身子不大爽利,今日已命人请缺辍朝”
“哦?”杨智坐了下去,双手放在了膝上,故意问道:“王阁老是为何身子不大爽利?”
“这?”宦官有些迟疑,可杨智故意要这么问,他也无法,猜不透杨智是何心思又不敢贸然回答的他只好跪在地上请罪:“启禀太子殿下,王阁老家的仆役只交了请缺的折子,并未说是何缘故”
“王阁老没说,你便不知道问问?”杨智有些恼怒,拂袖唤道:“明日你不必再来了,陈和不在,司礼监便莫非没人了不成?”
“奴婢谢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
跪在地上的百官不禁骇然,杨智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他们都唯恐错过一会错判了情形,此时竟然听到杨智直指司礼监无人的情形,点明了陈和不在京师,又暗指陈和在司礼监一家独大。
“景清”杨智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看见了景清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御史臣列之中,将他唤了出来,而不知所措的景清也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跪在了文武臣列之中空出是毯子上。
“殿下”
“都说这天子之事,未有可瞒过锦衣卫者,那你告诉本宫,王阁老今日是为何抱恙在家”景清抬头看着杨智逼问的神情,不敢再瞒:“启禀殿下,王,王阁老是昨日摔下了马,故而在府上养病”
景清自然知道王太岳是因为将杨智推下马好躲开箭矢才坠马,而今日杨智当着满朝文武故意如此问,他不敢不答,又不敢说得太多。
杨智仍不罢休:“是为何坠了马?”
“殿下”景清不敢再看,唯恐杨智的刀一会儿落到自己头上,连忙说道:“是因为昨日王大人回京,途中遇了刺客,王阁老闪避不及,才坠了马”
杨智对景清的答案有些满意:“原来如此”可群臣百官心里却犯了嘀咕,昨夜都传开了遇刺的是太子,而今日杨智却当着满朝文武,还未开始朝会便将事给定成了行刺宰辅。
“刑部!”
“臣刑部左侍郎许固见过太子殿下”
杨智又惊了,连忙问道:“刑部的范大人呢?”
“启禀太子殿下,范大人家住东都,说是范母因乱军劫掠范府旧宅不知所踪,范大人已经回乡了”
“本宫刚刚回京,竟不知出了此等事,本宫问你,行刺当朝宰辅,该当何罪?”杨智有些咄咄逼人,身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探出了半边。
“启禀殿下,按《大宁律》,行刺宰辅,罪当凌迟,诛三族”
“好!宵小之辈,竟然行刺我大宁宰辅,视我国朝纲纪如无物,景清,王阁老遇刺之事,本宫便交给你了,彻查下去,万不可像楚王遇刺之时,草草结案,待水落石出,交刑部与大理寺,三法司会审,给本宫好好查”
大理寺卿高登,刑部左侍郎许固和锦衣卫指挥使三人同时领命,可最为难的还是景清,明明都传开了是太子遇刺,如今却要指鹿为马,硬生生的办成宰辅遇刺,景清并不蠢笨,当然知道这并非美差,反倒是个陷阱,稍有不慎,便会一步踏错,自己说不准,也要栽在上头。
可事情并未到此为止,杨智不想将心思浪费在这些闲言碎语之上,半壁江山一片狼藉,百废待兴,若是拘泥于庙堂之上的你争我夺,对他这监国之人毫无益处。昨日王太岳说与他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全都听了进去,故而从今日开始,他杨智要明着在大宁的庙堂之上落子了。
“跪了这么久,也该是乏了,都平身回话吧”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
群臣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本该是内宦问可有事上奏之际,被杨智一句话吓出了一头冷汗的宦官在一旁却忘了这茬,杨智则是趁此机会,继续发难:“本宫与王阁老一道返京,不过分离片刻,竟听闻阁老遇刺,自横岭入京,京师内外皆是乱象,九城兵马司和五军都督府何在,本宫倒要问问他们何故如此?”
宇文杰此时作为群臣之首,踏出臣列回命道:“启禀殿下,本是护国公权知五军都督府,总理京师四关四镇军务,然护国公薨于陈桥,陛下也不曾明诏,五军都督府至今无人做主;九城兵马司原是天策上将军总理军务,可逆贼余党未绝,上将军奉诏南征,九城兵马司衙门也无人待命”
“笑话!”杨智勃然大怒:“我大宁莫非无人可用了不成?司礼监无人,各部也多有候缺,京师防务干系甚重,五军都督府和九城兵马司也无人?”
“臣等罪过,圣躬于禁内养疾,臣等不敢叨扰,故此事一事耽搁,原想今日殿下监国,臣等再将此事好好议议”
杨智本就是故意如此,宇文杰这话接的虽毫无漏洞,可杨智身负监国之任,京师防务自有打算:“本宫回京路上已经看了兵部的折子,平乱之事,首功当于皇叔,楚王护国公次之,如今护国公薨逝,曹家兄弟远在北伐军中,曹虎虽年少,可有率军马驰援京师,又有出城先锋援救楚王之功,着,曹虎为怀化中郎将,领皇城司羽林卫指挥使”
“殿下”宇文杰有些犹豫,杨智却没有让他说下去,反而用绝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原羽林卫指挥使完颜巫忠心耿耿,护驾有功,擢为威卫将军,领九城兵马司衙门”
一言既出,四下噤声,虽自完颜巫兄弟自北奴逃亡归大宁十余载,可堂堂大宁的京师防务竟然交给了一个北奴王庭血脉,的确有些骇然,而更让他们未能预料的还是杨智后一句:
“楚王杨宸戡乱有功,暂领五军都督府军政之务”
“殿下!”宇文杰刚刚回头,几位御史便一道站了出来,先一人说道:“殿下,羽林卫指挥使,九城兵马司衙门,五军都督府俱是京师军马要庭,上至禁内,下至京师九城乃至京师四面关口要塞之务,今一日皆换主将,臣以为不妥,当请圣裁!”
“昨夜本宫已经入宫问政于御前,天子有言,本宫既为监国,军国大计,皆从本宫令出,还有何不妥!”杨智毫不避让,此刻他的气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监国之时要事事问于甘露殿的太子,而是大宁来日的天子。
“先帝有诏,藩王不可久居京师,楚王殿下既以封藩于定南卫,戍于边塞,镇守南疆才是要务,怎可领京师防务?”
杨智仍是不退:“楚王乃本宫手足兄弟,如今北伐之事未定,余孽未消,京军已不堪一用,京师内外动乱不止,暂留楚王于京事效命御前,整顿京军兵马,暂领四关军务,有何不妥?待北伐之事已定,京师兵马各安于关口军镇,谁领五军都督府之事,再议不迟”
醉翁之意不在酒,杨智不过是想从今日便试试,待来日削藩,将杨宸诏于京中做事是否可行,但昨夜早已私下商议,决意用两王谋逆之前事,楚王与辽逆夜会不进寸步之事将削藩之计抬上台面的他们如何肯罢休。
和方孺是同年进士的祝郅一步从清流几人中站到了最前头,怒气冲冲地站到宇文杰身后一步的地方跪下:“殿下此言谬矣!”
李春芳摇了摇头,暗自叹息宇文杰害了祝郅,被李春芳打量一眼的宇文杰则是沉默不语,将眼睛闭上了片刻,日后会写入大宁史册的祝郅死谏之事,就此开始:
“臣冒死谏!楚王既已封藩建府于南疆,何来入京领五军都督府的道理,楚王是殿下的手足兄弟,乱于北伐各军之前,兵犯长安弑君之心在后的辽王可是殿下的手足兄弟?那谋逆的鲁王,晋王可是殿下的血亲皇叔?藩府势重,四卫藩王麾下军马名虽三万,实则十万有余!此番晋逆作乱,祸乱河北河东两道,攻破东都血流成河,白骨累累。辽逆作乱,险犯于禁阙,殿下也仓皇西狩.....”
群臣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祝郅慷慨陈词于御下,洋洋洒洒,将事从杨宸领五军都督府上说到了藩王势重,不可再窃权柄,作为方孺的好友,两人皆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力陈削藩之事早则大利晚则大害之人。
祝郅引经据典,历数各朝藩王谋逆,皇族手足相残同室操戈惹得天下大乱,国将不国的事,整整骂了一刻,直到被杨智听见:“楚王谋于辽逆,平分天下之事长安内外无人不知,盗权窃柄,误国殃民,不日便为天下之第一大贼!方今在外之贼惟边境为急,若殿下留楚王于京师施以要务,在内之贼惟楚王为最。贼寇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贼楚王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殿下以天下万民之望为要,褫夺楚王兵马,令其即日回藩,待三法司会审楚王夜会辽逆之案了结,再从宜安置........殿下不从群臣之谏,世人自疑殿下心志内懵,威仪外缺,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若不从谏削藩,如此,恐失天下!”
直到最后,殿内只剩下祝郅磕头于地的声音,宇文杰只是暗中请了言官要他们追着此事弹劾楚王,并未要祝郅死谏,而此刻,那些本该是祝郅同僚的御史们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直视杨智的满是杀意的眼光。
祝郅错了,错在当方孺告诉他太子殿下来日必是明主,有心削藩的时候,他便早早的想出了对策,大宁江山如今的乱象确因藩王而起,却并非因杨宸而起,祝郅要削藩的第一把火不敢烧到杨宸这里,更不该每一处都往杨智的痛处去说,太子西狩,太子无德,太子不听逆言,不从良谏,太子要失天下士气民心。
没人察觉到素日里温文敦厚亲近清流的太子殿下此刻狞笑着看向了那些大宁的清流名士们,李春芳退了一步,宇文杰也默默退了回去,只剩下那些想要弹劾杨宸却被祝郅突然横插一脚直接将削藩本意明示于天下的御史。
“荒唐!”杨智有些失态,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骂道:“你们在京师,当真不知楚王身负重伤,刚刚醒来便被派去燕子山受降之事?”
“也是蹊跷,辽你素来狂悖,楚王一去,倒是引颈自戮,数万兵马性命一道托付”
“你是什么意思?”杨智也不遮掩,握紧了拳头。
“若楚王与辽逆无辜,臣自请死罪!”祝郅已经决心将此路走到了黑了,杨智也不理会祝郅,反倒是问向那些此时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文武百官:“你们可也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