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泰是如今大宁长安内外几位统军主帅里第一个听闻天子圣谕的人,明知就眼下的情形,大可不必让几路兵马齐聚长安列阵九门之外,而该出一路奇兵往北取下陈桥断了辽军后路,让辽军成为瓮中之鳖,可杨泰却没有入宫劝说杨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皇兄为何要让陈振违背自己九门不可出入的军令亲赴辽军大营,也知道从天子近侍被辽军当着守城士卒扔在城楼那一刻开始,就该有这番天子的雷霆之怒,两手撑在长安的城楼之上,杨泰眺望着辽军在夜幕之中依稀可见的大营千帐灯火,若有所思。
“上将军!”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杨泰转过头去便看见了杨宁咧着嘴发笑的样子,一把拍在肩上露出了数日以来难得的笑容,身旁的几人见状,也各自告退离去。杨泰看着杨宁,有些欣慰地说道:“那日听说你和唐横一道出了城,险些全军覆没,没尿裤子吧?”
“上将军太小看末将了,末将可自己都杀了好几个乱贼,早不是小孩子了”杨宁还是得意的说着,杨泰却一把将杨宁拉到了城墙边上指着远处那堆刚刚被北奴人当作猎物一般追杀死在长安城下的百姓说道:“看着这些百姓,宁儿心里如何作想?”
杨宁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杀意,恶狠狠地说道:“早晚有一日,要让这群畜生血债血偿!”杨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些是大宁的百姓,若是没有这场祸乱,他们如今该农忙了起来,各自家中富足安稳,过几年太平时日,可如今却横死在北奴人的弯刀下,都是被我们杨家人给牵累的”
“皇叔”杨宁也摇了摇头,似乎在为杨泰这句话而忧心,谁料杨泰却是哈哈一笑:“无妨的,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跟着镇国公和定国公四处征战,想的是为父皇平定天下,后来又想着为大宁开疆拓土,稍稍长些,又想着为大宁百姓打一个三十年太平来,可如今不过短短数年,物是人非,兵祸连连,此生蹉跎,纵然得了这一个此生未尝一败的名声,又有何用?不能让天下太平的将军,终是无用之人”
杨宁并不知道杨泰说这番话的意思,望着自己如今竟也有些暮气而非当年长安演武领着骠骑营过朱雀大街让天子垂首,羽林降阶的皇叔,他不由得叹了一声气问道:“皇叔这话,是想让宁儿怎么做?”
“无事交于你做,只是他日就藩,记着这皇城外枉死的百姓,记着让大宁的百姓过几日好日子,领一州之地便给一州的太平,领一镇军马便给一镇的太平,莫要再像今日,杀一人容易,杀十人百人,杀万人也容易,可要让一人百人万人活下来,总是要难上一些的”
杨宁埋头说道:“宁儿记住了”可他的心底却有些不甘,他也想做自己几位皇兄一样的事,开疆拓土,安定百姓,可短短一年之内,晋王和辽王先后谋逆,削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话,便是他杨宁有万般能耐,只怕是也只能虚度此生,做个庸庸碌碌的太平王爷了。
“皇叔,何日方才可以出城与乱军一战啊?”
杨泰望着城外的辽军大营应声道:“若是所料无差,这两日辽军便会攻城,待几路大军一至,又何须九门大开,出城迎战?”
“宁儿不懂,还请皇叔说得明白一些”
“楚军列阵在渭水,看似作壁上观,未有出战之意,实则是于辽军腹背处插了一把暗剑,使辽军不敢放手一搏,全力攻城。长安与楚军,乃里呼外应,老三平生自负,这些时日只是用北奴人欺辱百姓之举,逼我军出城迎敌,可出城一千便少了一千,出城一万便会少了一万,他是在等长安士气蹉跎,民心浮动时,再一举破城”
“可这么拖着,辽军胜算岂不是一日不胜一日?”这是让杨宁多日来困惑不已的地方,在他眼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就是兵书之上的至善真言,如此放任,辽军何来胜算。杨泰倒是耐心地解释道:
“若是太子监国,自然会奋力一搏,可眼下太子西狩汉中,有王太岳和宇文恭一文一武,长安城破,天子蒙尘,宇文恭拥立太子登基称帝,大势便不在老三身上。楚军在渭水扎营,曹蛮的河东兵马,湘王的荆州兵马皆是不日便至,长安于他而言,便是天造地设的牢笼,动弹不得。老三的打算简单,只有在长安城外赢过楚军,大败曹蛮和荆州兵马,收拢余部,长安自会士气沦丧,而君父被困长安,太子却于汉中未进寸步,总少不了闲言碎语,困住长安十日,士气民心受挫,可若是困住一月,不出半年长安必败无疑”
杨宁恍然大悟,却又有了一问:“那皇叔为何又说这两日辽军便会攻城?”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两日有老七密会老三的风声,攻取长安,老三自然便知老七是真是假,各路勤王兵马也不敢稍有懈怠,星夜入京,他再以逸待劳,有何不妥?”
杨宁如梦初醒,杨复远或许也没能猜到,自己的所有心思在杨泰这里不过是一张白纸黑字般明明白白。叔侄两人都未曾怀疑,彼此的这番话会一字不落的传回宫里,而杨宁也猜不到,说给自己的话,也是杨泰想说给宫里的话,好让宫里安心,顺带着将自己对天子布下此局祸及数十万百姓的不满一道说出。
距长安更远的渭水大营里,杨宸很快就从刚刚在影卫天牢里重获自由的几个江湖人那儿听到了自己父皇这番诛心之问,几番盘查宫中信物无疑之后方才放走了这不愿沾染皇族自相残杀,想赶快离开自行快活的江湖人。
还未等杨宸反应过来,赵祁便走进了杨宸的大帐请罪:“王爷恕罪”
看着赵祁的脸色,杨宸默然了一番后摇了摇头:“留住就行,何必杀人呢?”杨宸此言一出,安彬脸上闪过了一丝迟疑,洪海则是惊讶,这军师素日里看起来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做得这般心狠手辣的事来。
“天子密诏乃军国大计,这些人多少穷凶极恶之辈,本就不可信,若是走漏风声,祸累更甚,宫里如何能不知晓,既然朝廷让他们来报信,又用这宫中御刀为信,那这命就算交给了我们处置”
“本王从前便觉着长安城里锦衣卫只是面上风光,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罢了,既然父皇如此一问,是要催促我们出兵,那从前的盘算都已无用,准备冲杀辽营吧”
还未起身的赵祁又埋头说下去:“臣冒死,请王爷勿要出兵!”赵祁此言一出,倒是不止洪海和安彬,整个中军大帐中人人皆是屏息凝神。看着案上地形图的杨宸也拍案而起,当着众人直接呵斥起了赵祁:
“大胆!不尊圣谕罪同谋逆,可诛九族!”
“没有人可以诛了殿下的九族!”赵祁不卑不亢,安彬则是趁势跪了下去替赵祁开脱:“请王爷恕罪,军师这话,绝非忤逆之意”
杨宸大手一挥,更是一脸怒意:“本王军中何时养了这么一个无君无父的混账,你别替他求情,竟然不尊圣谕,本王今日便斩了你,免得日后为祸累我楚藩上下,来人啊!”此刻自然是罗义应声而出,双手禀于胸前向杨宸唤道:“王爷”
“把这个混账给本王拖出去砍了!”
看着此情此景渐有不可收拾之意,洪海也站了出来为赵祁求情:“王爷,王爷不在军中的日子,都是军师一人操劳,方才有了今日的情形,还请王爷三思”
“你洪锤子什么时候说话也怎么客气了?莫非是想替这个混账顶罪?”
洪海也不罢休:“用我的命换军师一命,也不亏!”杨宸都被气笑,两手叉在腰间狂笑着说:“好啊,好啊,本王受命平逆,诛杀群贼,没想到今日杀到自己帐中了”
被洪海气笑的杨宸让帐内文武有些害怕,纷纷低下头去,吃了大败仗险些让全军覆没楚王身死的萧玄自然也没敢说话,而洪海和安彬这两个杨宸的亲近之人都劝不动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人想过自讨无趣,再把自己给搭进去。
“王爷,便是要杀我,也听我将话说完再杀可好?”赵祁的话刚刚说完,站在几人身前的杨宸便立刻回道:“说,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话来让本王留你一命”
“敢问王爷,北奴骑军精锐就在我军大营附近不远扎营,我军与长安之间更有辽军大营,辽王既已统兵多年,岂能不知如此乃腹背受敌之处,可还是扎营此处,为何?”
“本王诈降之策辽王不会全信,也会疑心本王虚实,故有此举,若我军出营,必会先遇北奴精锐,再遇辽军狼骑”
“既然王爷知道辽军是故设此局让王爷率军去攻,为何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敢问王爷,我军如今不过三万人马,对上北奴精骑和辽军主力可有胜算?”
“不曾”杨宸倒是答得爽快,可说到此处时,安彬似乎已经懂了一些,不由得嘴角隐隐向上扬了一些。
“那我军全军覆没葬身绝地事下,辽军没了后顾之忧全力破城,使天子蒙尘,君父遭忧事大,臣万死,请王爷勿要出兵!”
赵祁三言两语说得帐内之人心里不由得纷纷赞同,对赵祁这位军师更是叹服了一番,却也不敢表露,毕竟今日是天子圣诏,明知圣诏而违诏,意图谋逆的罪过可无人敢担在肩上。
“既是圣上口谕”
“可传谕之人乃是江湖术士,不足为信,如今已死,乱军之中,一时情形不明,待他日平定贼乱,自也无人过问此事,王爷何须忧心,便是要出兵,臣也请王爷再等几日,等荆州兵马赶来,两军对垒,让朝廷看看我军的忠心便是”
此话一出,众人也回过味来,这位圣上传谕的人为何必须死,但是极少有人细想,是谁让这些在天牢里羁押多年的江湖人前来传谕,又是谁让他们用刻有天子印记的短剑作为信物,何况这些催促出兵的圣谕,所谓的军机,便是让辽军听见了似乎也无妨。一切,已经在众人无声的默契里做得干干净净,不露痕迹,震怒的天子,做事的十万宫人之首,跪听圣谕的各路兵马。
“诸位以为呢?”杨宸转头一问,埋头下去的众人纷纷不言,只有萧玄颤颤巍巍的说道:“末将以为,圣命难为,可军师之言确有道理,违诏失名事下,若是为此大军倾覆,正中乱军下怀丢了长安城可就追悔莫及了”
归营几日后才第一次开口说话的萧玄被杨宸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部下因为淞山那大败心怀愧疚,还以此为耻,杨宸也趁此走到萧玄跟前说道:“那你以为,如何妥当些?”
“末将,末将”萧玄有些迟疑,生怕此刻帐中那些其余三营的副将和千户们看着自己这位败军之将。
“但说无妨”杨宸一句话打消了萧玄的顾虑。
“依末将看,圣上之言并非催促我军出兵,只是贼人围困长安日久,而我军扎营渭水未进寸步使人生疑,末将以为,城下杀辽军也是杀,杀北奴人也是杀,朝廷里如何能不知我军在辽军腹背牵制方才使贼不敢全力破城,既然他们要看,那我们便杀给他们看,祸害百姓的北奴人杀个干净,再与辽军秋毫无犯,如此一来,殿下的诈降之策也有回转余地,一杀一不杀,既让辽军以为我军畏惧不敢与之一战而使贼愈猖獗狂悖,又可让朝廷对纷乱之言,有所交代”
萧玄说完,杨宸又问了一遍:“诸位以为呢?”
仍是一片沉寂,过了稍许方才听见赵祁说了一句:“臣以为萧将军之计绝妙无双,王爷依计行事”
此时,杨宸方才故作无奈的叹道:“三军倾覆事小,君父遭忧,天子蒙尘事大,罢了,罢了”
说罢,杨宸带着罗义说道:“走,你随本王出营杀敌吧”离开之前,杨宸还意味深长的瞪了洪海一眼,看得洪海心里发怵。
杨宸头也没回的离开了营帐,帐中诸人清清楚楚的听见杨宸点了骠骑营的全部人马离开大营,等他马蹄声消止,洪海才起身问道自己身边的赵祁:“军师,王爷这是何意啊?”
赵祁欲言又止,看着洪海也不回答便离了大帐,无奈之中,洪海又问向他眼里素来鬼点子最多的安彬:“老安,这几个意思啊?”
安彬也是摇头:“老洪,王爷唤你一声洪锤子,真不为过,你是真蠢啊!”
“老子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