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因为擂擂战鼓之声的喧闹和不安不同,长安城的景川门外正是死一般的寂静,辽军大营在一个清晨过后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极少数的兵马在戍守着辽军的粮仓。
他们的确可以如此自负,辽军狼骑多年在北疆戍卫,和来去如风的草原蛮子打交道,这探水问路,摸清敌情的本事自然是通天,长安城方圆五十里之内,已经没有可以援救长安的兵马,唯一的那支还是刚刚在淞山兵败,楚王都生死不明的楚军。
望着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杨复远有些志在必得的自鸣得意,尽管这一路并非万事都如他所料,当初可以作为内应的怀国公府被杀得一干二净,可以牵制朝廷兵马出潼关的河东河北乱局似乎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离开长安的京军很快会赶回来。
不过最令他意外的,还是远在南疆的杨宸竟然也回了长安,太子西狩,天子留守,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只要自己进了长安城,天子圣诏定太子谋逆之罪,全自己勤王之名,攻守之势就由不得旁人。
坐在叱咤马上的杨复远仿佛已经可以透过长安的城墙,透过长乐宫厚厚的宫门,看见奉天殿里那张唯一安放在高处的龙椅,龙椅之上精雕细琢的山川河流,彩凤祥云,五爪金龙,杨复远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他已经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回到那里,回到那座看着广武帝和先太后偏心杨宸等他离开才舍得拿出赏赐的皇宫大内,回到这座杨智从小就凭着镇国公府压自己一头的长安城,他想要这座天下,想要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止比杨智更适合那张龙椅,他还可以做出远超自己父皇和先帝的功业来,成为一个千古一帝。
他并不想要杨智和杨宸的性命,因为他想要让这两个心中最为痛恨的人看着自己如何为大宁缔造盛世,如何高高在上,他可以用铁骑压住江南的士绅清流,可以用沾血的刀让北地世族认清这大宁的四海之内,只有杨家才可以俯视一切。
“驭!”杨复远停住了马,两手轻轻向上一举,六万人马也就停在了他的身后,距离长安,不过两百余步,杨复远身后的战袍焕然一新,崭新的猩红色。
“传话吧!”
宋怀恩向身后转头唤道:“王爷有命,传话!”十余骑踏马而出,站在辽军阵前向上喊话道:“太子谋逆败露已在汉中被独孤涛生擒,缉拿归京!楚王在淞山坠落山崖生死不明,楚军已全军覆没,辽王受命于天子,尔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坐在景川门阙楼之前的杨泰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儿竟然在此时此刻还打算先礼后兵,看着在自己身前问如何回话的云灿,杨泰两手轻轻一撑,站了起来走到城楼之上喊道:
“北疆的儿郎们,你等不奉诏北伐王庭,却兵犯京师,莫非想随我这侄儿造反,落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楼下无人说话,辽军喊话之人只是从景川门城楼前散开,沿着宽广的城墙重复着一句话:“太子被擒,楚王已死,打开城门,保尔全尸!”万幸这长安城楼之上总有些不服天不服地的世家子,谁的军令也不用等,纷纷开弓引箭便向城下射去。
“竟然是本王的皇叔来守城?哈哈哈哈,长安城何曾被人守住过,皇叔也不怕辱没丢了这未尝一败的盛名”杨复远不屑的笑完,又是转头面向宋怀恩说道:“去,该蒋正上场了”
话音未落,蒋正在前头领着身后数十位扛着那夜北奴人从破光大营里得来的王旗,还有十余面将旗走出了辽军阵列,慢悠悠地站在了景川门城下,随后失魂落魄的扯着嗓子喊道:“我乃楚军破光营参将蒋正,楚王已死,诸位不必盼援兵了”
紧接而去,杨宸的那面楚字王旗还有杨家藩王帅旗在景川门城下被展开,人心思变,连杨泰也有些佩服自己的侄儿打了一手好的攻心为上。
“上将军,这怎么办?”
“行军打仗,啰啰嗦嗦做什么?莫非我大宁的将士不知道,长安城破,妻儿就给人家欺辱,家财都给人家掳掠不成?去传我话,长安城破,北奴蛮子也会入城,不想妻儿免遭贼奴践踏欺辱,今日就随我守在这城上!取我弓来!”
杨泰的大弓被递了过来,已经数年未曾亲自张弓杀人的杨泰放好了箭矢,神情坚定:
第一箭,正中蒋正坐骑,
第二箭,正中落马未及闪避的蒋正胸甲,
第三箭,正中想要跑回辽军阵中的蒋正后背。
“好!”云灿在杨泰身边第一个爆发出喝彩之声,随即城楼之上无不为杨泰的射术精湛而赞叹有加。
杨复远看着想要爬回自己阵中的蒋正,狞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随即高高举起的右手猛地放下:“攻城!”
中军帅旗迎风而动,杨复远的辽字王旗忽然转头向后,准备攻城多时的辽军步阵开始井然有序的向城墙缓缓靠近,只靠骑军,自然是冲不垮长安的城墙,可杨复远是有心人,从离开长安往北宁就藩的那日他便已经猜到了会有今日的局面,而那些北奴人用来攻取大宁连城的军械,用在了长安城上。
巨大的石块从辽军阵中狠狠的向长安城砸去,许多站在城楼之上的士卒还没来得及闪避便被砸死,巨石过后,是被引燃的火油罐,辽军仿佛打算趁着城楼之上自顾不暇而一举攻上城楼。杨泰昨日的布置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些失策,好像杨复远根本没有想过分兵声东击西,而是打算今日就攻破景川门在长安城中住下。
杨泰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大声斥退了云灿唤到自己身前的护盾手,看着城楼之下的辽军步阵缓缓靠近,刚刚到百步的位置,也一并下令道:
“放箭!”
满怀怒火的箭矢从长安的城楼上倾泻而下,被盾牌护住的辽军士卒没有倒去许多,只是突然停住,等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箭雨过后,又缓步向前。这哪里是在草原上和北奴人冲杀的狼骑,这分明是多年摧城拔寨的攻城老手。
辽军的石块砸在了景川门的阙楼之上,瓦片被砸翻掉落了一地,最近的一块离杨泰自己不过十步。
“杀!”城下的辽军已经到了城墙脚下,投掷而来的巨石砸在城墙上碎裂后也让城下辽军自己的士卒有些伤亡。
登云梯靠在了景川门上,从景川门开始,五里长的城墙之下已满是辽军的士卒,看着此等盛况,跟在杨复远身边的宋怀恩笑着说道:“陛下用老王爷来守城也于事无补啊,一鼓作气,如此下去,此消彼长,我军只需半个时辰便能杀入长安城中”
“皇叔用兵本王尚且不敢小觑,你是哪里来的底气?”杨复远给宋怀恩泼了一盆冷水,而蒋正一瘸一拐的跟了过来,向杨复远喊道:“王爷!”
杨复远没有说话,不紧不慢开弓引箭,朝着惊恐之下又转头想跑进乱军当中的蒋正射去,两箭过后,蒋正倒在了辽军阵中,尸身后继冲杀而去的辽军士卒踩过。宋怀恩对此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此生最讨厌的就是变节之人。
“王爷,北奴人的骑军准备好了,何时动手?”
“还早,应时而动”
厮杀声里,辽军士卒已经从城下在攀附上城,城楼上的兵马也在杀红了眼后忘记了什么叫做害怕,他们是承平日久的京军不假,换在野外,被辽军随意冲杀几阵的确会溃不成军,但今日却出奇的毫不畏死,所有人都清楚,辽军阵后那支列阵以待的骑军是谁,死伤惨重的辽军冲进了城中,又会如何泄愤。
勋贵将种人家这一战无人投靠杨复远,那些平日里在莺歌燕舞听着江南曲,看着胡姬舞,在高丽女子曼妙身姿的温柔乡里发泄一番“英雄气”的公子哥也没敢跑,褪去了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害怕之后,仿佛也从身体里迸发出了无尽的能量。
激战正酣,天子御驾也到了景川门的内城之下,杨宁和陈和一左一右搀扶着杨景走下御辇,听着城楼上的动静,还有一具具被搬下城楼的尸体,陈和急忙劝道:“主子,就到这儿吧,上头刀剑无眼”
“朕有天策上将军”杨景说完,看着面容稍稍有些惊骇的杨宁问道:“宁儿,怕不怕?”
“儿臣有父皇,儿臣不怕!”
“走!”杨景将杨宁的手又攥紧了一些,本想躲在锦衣卫衙门里用未得九城兵马司号令,防止皇城动荡戍卫皇城为名头糊弄过去的景清听说杨景突然摆驾景川门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将锦衣卫衙门中的人尽数领出,也赶赴景川门来。
“陛下驾到!”
厮杀声里,没有人会听清陈和究竟喊的是什么,云灿和杨泰看着登楼的杨景也是大惊,两人急忙走过来迎驾,却被杨景呵退:
“只管杀敌就是,莫非要等着逆子杀上城楼取朕性命?”
杨景此生见过许多场面,想来当初广武帝从北宁领兵南下,高丽和渤海打算趁着北宁空虚破关而入,也是这番场面。杨景细细想来,自己那时也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郎,和今日的杨宁一样,而那时被独孤伽攥着走上城楼的也是杨景和杨泰两兄弟。
北宁的士卒因为宁国公夫人带着长子和次子一道上城杀敌助阵,被围三月之久,几乎五日一小战,十日一大战,每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多少年了,站在城楼上的还是兄弟两人,杨家的血脉又年轻了些,可杨景没敢设想过站在城楼下的人也是杨家人。
御座被搬到了景川门的阙楼之中,穿着龙袍的杨景坐了下去,看着杨宁手里握着剑却身子颤抖的模样,让杨景恍若隔世。
“宁儿”
“父皇”
“你代父皇去擂鼓,助阵!”
“诺”
杨宁接过了鼓手手中的家伙,不知鼓点,锦衣玉食的少年皇子拿着有些吃力,却还是拼尽全力摇着牙齿敲了上去:
“咚,咚,咚”将士们似乎察觉到了鼓声的怪异,有人转头看了过来,却无比震撼地看到了那抹这天底下独一份的金黄色,天子身上的黄金甲?
无声当中,越来越多的人听着自己身边的同袍惊喜的说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什么?”
“皇上!皇上来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未见过大宁的天子,从未喊出过那句话,在他们眼里,天子是这四海之主,是神仙一样要远远敬畏让满怀虔诚的人物。
那句话终究还是喊了出来,杨宁才不过捶了十几下,便捶的两手酸痛,满头大汗,杨景却没有丝毫的心疼,自己的儿子流的不过是汗,许多人的儿子却在自己眼前流尽了血。天子爱心生灵,在这一刻却是这般无力,他不能阻止这场厮杀,就像他没法阻止人的满怀野心。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句万岁万万岁的呼喊,让城楼上的士卒军心大振,也让城下的辽军士卒有些投鼠忌器,城楼上有皇帝,自己是大宁的兵马,吃着朝廷的军饷,天子也算仁君贤主,自己生在北宁,自小听过许多先帝和天子还有楚王的故事。
“天子?万岁?”
宋怀恩没有猜错,的确是此消彼长,不过士气大挫的是城墙下的辽军,城楼之上的万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喊出这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城下之人在自己眼中就不过是蝼蚁了而已。
“王爷?这?怎么办?”
听着城楼之上的万岁声,看着辽军在即将到手的景川门下畏畏缩缩,杨复远忽然踏马而出:“众将士!随本王,杀进长安,做这大宁千秋万代之主!”
辽军士气勉强在杨复远的督战之下回了一点劲头,城楼上赶来的锦衣卫也护在了杨景左右,羽林卫,锦衣卫,天子的禁军登城死战,也算是大宁立国而来的头一遭。
辽军阵后,沉寂多时的一支兵马按着和杨复远的约定转头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