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此刻正安然的立在长安城正北面的高台之上,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红色的宫门,铜雀台的高基,多少次毁于战火,又多少次焕然一新。翻遍史册,很少能毫无差错的说来,这座长安城还有这处天下唯一的皇城究竟让多少明君雄主踔厉奋发,缔造史官笔下的万世基业,搏了一个万古流芳之名,又有多少君王在此备受折磨,走不出自己被皇位困住的潦草一生。
杨景的身体在从确定辽王谋逆的那一日之后莫名的好了许多,少有肺疾,继位之后又是夙兴夜寐积劳成疾近乎熬干了心血。不过他似乎并不担心在后世心中留下一个“永文政息,未能长久”结局,毕竟在这位最了解大宁的人眼里,比起从父皇手中接过的那个天下,日后的杨家天下只会更为坚不可摧。
不可一世的勋贵,对朝廷阳奉阴违的世族,江南垄断田亩的清流士绅,手掌重兵忠于他姓的边将,心思奇诡图谋深远的藩王,没有人能赢过天子,也没有人可以再有力量撼动皇权,这便是杨景心中自己的功绩。
他望着天边未尽的日色,也望向北面,那里有大宁太祖高皇帝的阳陵,也有了一座崭新的皇陵。杨景并不忌讳工部屡次上奏催促将自己的福地赶工,似乎在圣躬抱恙太子监国时惹人浮想联翩,他只当是自己少年玩伴的一个玩笑,一个催促着自己早些驾崩的玩笑。
“陛下,天凉了,要不进殿避风?”陈和贴心的为杨景取来御风的袍子,一面劝着进殿,一面又取来袍子,一面是为奴为婢该有的提醒,一面是多年来对自己主子的熟悉,陈和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些矛盾。
“陈和”
“奴婢在”
“这老三领兵南下,可有毁坏先帝皇陵?”杨景的目光看得长远,好似想穿过长乐宫的宫墙,还有这座帝都看到北面群山峻岭之中的皇陵。
“陛下,辽庶人是以勤王之名作乱,如何敢去毁坏先帝爷的皇陵,奴婢收到消息,这辽庶人过连城之后,还特意绕行数十里去了先帝的陵寝放声大哭了一场”
“这逆子还有脸哭?”杨景有些无奈地自问自答了一番,又转口问道:“皇后的梓宫从陈桥迁到了桥山是放在何处的?”
“暂且放在山中的千福殿里”陈和半鞠着身子回了一句。
“等这乱局定了,就让宸儿去,太子是储君不该,让楚王执儿臣之礼,将皇后梓宫送进朕的玄宫里吧”
陈和听着杨景的话有些奇怪,这番吩咐明明说与太子更为合适,却说给了他,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氛围总有些悲凉的意味,让陈和也来不及细想为何偏偏是杨宸这位就藩在外的皇子去行儿臣之礼,如此举动,又如何不会惹恼本就因追封赵氏为仁孝文皇后的中宫娘娘。
眼下的中宫虽与甘露殿失和,却到底是国母,是太子和楚王的母后,是有镇国公府可以仰仗的人,如此不顾中宫之意,放在从前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诺”
杨景屏退了陈和,自己一人坐在了飞云廊上看着落日,不免也想到了自己,落日余晖,总是这般美得让人眷恋陶醉。
孤月悬起,杨泰在九城兵马司里说完了自己的军令,历朝历代,长安总是因为城池阔大而易守难攻,而帝王总是惜命,不愿做别人的败军俘虏,若非退无可退,往往总是弃城而走,便是走不掉,也会选择用献城来降换一命苟活。
但眼下,太子西狩,天子留京为长安留下了另外的一种可能,固守城池,等天下各道源源不断赶赴长安的勤王兵马,只要守住长安,大宁的天下依旧稳如磐石。长安城中的武将没有想要降于杨复远的人,在他们眼中,此刻的杨复远就是乱臣,便是有天子的血脉在身,也只是一个叛逆,勾结北奴的举动让杨复远在先帝陵寝的哭声显得有些滑稽,谁人不知先帝将陵寝选在了长安以北距离连城不过二百余里的地方就是为了告诫杨家子孙,勿忘祖宗陵寝在北,勿忘北奴胡风是国朝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唐横是杨景请来的人,早在杨复远攻破陈桥的之前,杨景便已经命人将唐横从阳陵接了出来,而杨泰知晓以后,在无人可用时也想到这位曾经北宁骑军的教头。这位曾经暗中奉先帝之意,在定南卫给自己准备了五万精骑的老头子。
时光的长河总难剿灭英雄梦,在江山有倾覆之危时,这位从南疆归来的人也自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领着骑军杀出长安城。
一人一马,旧人重逢的情形并没有唐横一路走来时想到的那番让人肝肠俱碎,杨泰站在衙门之前看着牵马走近的唐横只是浅浅地说了一声:“唐大哥,你来了”
“王爷,你也老了”
“我早不是楚王了,天策上将军,听起来还威风一些”
“在臣心里,王爷就是我大宁独一无二的王爷”
“不说这些了,可曾见过陛下?”
“陛下说了,他不见臣,说王爷你有差事要交给臣来做”唐横看到了杨泰脸色轻微变化的脸色,也接着说道:“王爷不必担心,臣已经在宫门前尽了三拜九叩的礼数。从王爷孤身入京后,是臣有愧于陛下,陛下对臣有怨气,臣也是自作自受”
“走吧”
杨泰亲自领着唐横走进了九城兵马司,几杯薄酒过后,奉杨泰军令集结的骑军也知晓了一旦辽王攻城,将领着他们出城迎战辽骑的是一位多年不曾领兵的老将,一位跟随先帝打下了江山却不知为何惹恼了定国公邓彦打发离京养了许多年马的老将。
尽管各自心头都有些疑惑,率军冲杀该是少年将军的事,但因为杨泰,他们愿意追随唐横,愿意跟在这位看起来有些瘦削不堪的老头子身后,随他一道冲进长安城外辽军的阵中。
入夜以后,在将长安城外今日送来的消息筛选一番之后,陈和从影卫在宫城东面的密室之中惊呼而起,匆匆忙忙地穿过雕梁画栋的宫廊 跑到了长宁殿前。作为十万内宦的统领,陈和早已经将规矩二字刻在心底多年,这一次却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失态了。
“呼,呼,呼”一直走到杨景寝殿的珠帘外头,陈和还是止不住的大口喘气,手里紧紧攥着不久前才从城外送来的谍纸密信。
“陛下”
陈振正在为杨景捶腿,看到陈和的汗滴落在殿中,一番慌张的神色也不免有些好奇,正要探听,又被杨景唤道:“去给陈和擦把汗,做了多少年的事了,大宁的天塌下来有朕顶着,砸不到你们,慌什么?”
“奴婢知罪”陈和没有劳烦陈振为自己擦脸,看了一眼杨景只好,轻声地嘀咕了一句:“你退下吧,主子这儿有我伺候着”
待陈振将一众宫人领走,陈和又匍匐于地说道:“陛下,大事不好,说是北奴的数万精骑在淞山设伏,楚王殿下大败,王爷坠落山崖,生死不明。”
“什么?”
杨景心里一惊,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心头犹如刀割:“坠落山崖?”
“千真万确,王爷麾下共有破光,承影,长雷三营,还有骠骑营亲军,王爷不知为何,昨夜就在前军当中,那北奴人狡猾,夜里火攻袭营,淞山大火难灭,王爷未能杀出重围,被逼上了山崖,破光营主将蒋正生死不明,萧纲之子萧玄正在搜山寻觅王爷”
“呼,还有呢?”
“还有便是据探报,独孤涛正领贼逆万余,已入横岭追击太子,横岭驿路隔绝,已不知太子和完颜巫境遇如何,陛下,是否要派兵出城沿太子出京之路,拖出独孤涛,抑或是命人去整顿王爷余部,免得为贼人所用”
杨景摇了摇头:“长安内外,哪里还有可用兵马,朕不通兵事,一应兵马调遣,已交于上将军,你命人将消息说与他,切记,不可让外人知晓,楚王大败的事,若是朕所料不差,此刻长安城外,那逆子的军中也该收到了消息,就是在拿朕的儿子在要挟朕,若是走漏了风声,徒伤士气”
“诺,还有便是,辽王妃和辽世子已经求见陛下数日,说是愿将世子留下,亲自出城去劝辽庶人来给陛下认罪,陛下一日不见,她便在宫门外跪一日等陛下见她”
“让她回去,这是朕和那逆子的事,让她好生在王府带着瞻儿,是朕有愧于她,为了和邓家结亲,给她选了这么个无君无父的乱贼!”
“诺!”
陈和领命退去,却看到宫门外的陈振面露诡笑,等陈振进殿,杨景已经不能自持,又咳了几口血来,顿时甘露殿内外又乱作一团,可杨景用尽全力拖住了想要去唤太医的陈和两人,摇了摇头:
“莫要人心思变,严守宫门,万不可使宫内消息,走漏万一”
一条楚王遇伏大败,生死不明的消息让形势陡转之下,陈和很清楚,一旦消息走漏,若有人都会明白,长安城没法在辽军攻城之时盼来那支尚无败绩的楚王兵马,没法盼到这唯一一支距离长安城最近的援兵。其他勤王之师固然有,可何时能够入京,何时能够分走辽军兵马,无人可以应下,那在援兵赶来之前,他们是否真的能守住长安,也自是一样的无人敢应下。
和长乐宫里的忧心忡忡不同,此刻京郊村落间的辽军大营里,正是篝火烈烈,满是欢声笑语,素日里趾高气昂的北奴人像是碰上了硬钉子,连完颜夷自己都身负重伤,归营之后便昏迷不醒,正在鬼门关前晃悠等阎王来收。
而辽军上下也已经尽数知晓,楚军遇伏大败,那位年轻而却有三月定藏之功的楚王殿下也一样生死不明,楚军上下群龙无首,畏畏缩缩地出了淞山后便在渭水岸边作壁上观,好像连靠近都不敢。
杨复远高坐在上位,左右文武也随他一道看着被北奴人生擒之后五花大绑而来的蒋正,蒋正怒目圆视,杨复远却是满脸的鄙夷。
“你可当真看见,本王的七弟跳下了山崖?”
“呸!”蒋正吐了一口唾沫,惹来的是辽军部将的冷剑:“大胆狂徒,竟敢对殿下无礼!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一帮乱臣贼子,竟也有脸在老子眼前拔剑,敢不敢松开老子,跟老子真刀真枪的杀上一场?”蒋正的义正词严让辽军将领怒意更甚,换来的却是杨复远的冷笑:
“哈哈哈哈,你叫蒋正?你说本王是乱臣贼子,那本王问你,谁是贼?”
“你!”蒋正被这丧尽天地良心的一问给急红了眼,又是破口一句:“要杀要剐,给老子一个痛快”
杨复远稍稍挥手,左右并列的文武便收剑坐下,而他则是走下上位,站在蒋正身前轻声问道:“你不怕死么?”
“我蒋正顶天立地七尺男儿,何惧一死?”
“那千刀万剐,烙刑油锅你怕不怕?”杨复远刚刚问完,又转口说道:“本王这辈子,别的不敢说,看人心的功夫却敢自诩比我的七弟好些,本王的七弟自以为将人心玩弄股掌当中可自己却总是做些蠢事,连手下的人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王爷乃天地间少有的少年英雄,才不是你这样的乱臣可以比拟”
“两军交战,你既是这般忠心耿耿为何不随本王的七弟一道死在阵中?还要来见本王?”
见蒋正不言,杨复远又接着说道:“你是本王七弟的先锋将军,他能给你的,本王一样可以给你,还能给你十倍,如今就是本王放了你,你一个败军之将,被俘敌营如何解释自己被本王放了回去?也不过是终日在别人的疑心之中度日,声名尽毁。”
杨复远转到蒋正身后,拍了拍肩膀:“你若愿助本王,本王也可以让你做先锋,七弟给你一万兵马,本王可以给你十万,大丈夫生立天地之间,如此声名尽毁,蹉跎一世,当真是你所求?”
“你要我做什么?”
“明日本王便会攻城,本王要你当着长安城说一遍,你是楚王前军破光营主将,本王的好七弟已经死在了完颜夷的刀下,楚军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