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番哭笑不得的问题,杨宸没有回答,此刻的他昏昏沉沉,几乎遍布全身的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曾经在完颜巫的捶打下,杨宸早已经习惯了伤口,习惯了疼痛。此刻的他担心去疾的安危,更担心自己这支离长安城最近的援军是何处境。
全身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将身体几乎都靠在了魏竹的肩上,可魏竹毕竟是一个女子,如何扛得住近乎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杨宸,杨宸身上尚未残破的铠甲硌得她肩膀直疼。她却一言不发,未曾顾忌陌生的男女本不该如此亲近,额头泛出的热汗沾湿了她的头发,就这样,魏竹一瘸一拐的将杨宸拖到了自己的家中。
先将杨宸放下,魏竹推开了家门,韩氏刚刚听见门外的动静便掀开门来想要骂人:“死丫头,又去哪儿了?这些衣物都还没晾起来就跑了,刚刚隔壁的小九来说,爹爹她们天黑前就能回家了,还不赶紧烧水做饭,准备准备啊”
魏竹只是一边应付着点了点头,一边自顾自地跑进了魏山的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袋碎银,还有几瓶猎户家中常备的药酒。
“你拿这些作甚?”
“嫂嫂,我救了个人”
魏竹刚刚说完,一溜烟的跑到了门口,韩氏也紧追不舍看到了坐在自家门外一身血迹,连铠甲也残破不堪的杨宸,一阵恶心的问道:“啊!你?”杨宸呆呆的看着韩氏,仅仅从刚刚韩氏的三言两语中,他已经将此人心性如何看得一目了然。待字闺中的小姑子衣着朴素,全身上下的首饰不过是一支木簪,可韩氏却是光彩照人,衣物也是用丝绸做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韩氏与这户人家看起来是这般的格格不入。
“杨宸,这是我爹配的药酒,他们常年打猎,你先用这药酒擦着试试,我去给你请郎中”魏家本就贫寒,家中一个药罐子已经算是将处境雪上加霜,看着魏竹竟然将老爷子打算等自己生下腹中孩儿时用来营生的银子挂在了身上,韩氏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做什么?你救了他一命便是,怎么还要去给他请郎中,莫非今日他死在门口,你还得给他打口棺材不成?”
“嫂嫂!”魏竹听到这番恶言,也是直接回道:“人命关天,救了便是救了,这银子你也有给我准备嫁妆的一份,若是今日欠了银子,我日后还给你便是,为什么要这么说话,爹爹回来,要打要骂,我认罚就是”
“我这里有块玉佩”杨宸伸手摸去,却发现自己的腰间的玉佩已经不见了踪影,正当他以为是昨日滚下山崖时和长雷剑一道不知踪影后,魏竹却说道:“那对岸的玉佩是你的,救你来不及过河取了,你等着,我去给你请郎中 ”
说罢,魏竹头也不回的跑了,看着杨宸一身晦气的模样,还有刚刚魏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韩氏看着杨宸呸了一声,转身回去将门闭上了。杨宸心里万般无奈,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楚王竟然有朝一日要落到这番境地,今日若是遇不上魏竹,莫非就在那河边自生自灭?打开装满药酒的罐子,闻着浓烈的酒气,口渴难耐的杨宸先闷头喝了一口,等到身子渐渐发热,方才把药酒往自己两腿的伤口上抹去,本就皮开肉绽的伤口瞬时如同被刀割开了一番。
痛苦渐渐将杨宸埋没,疼得满头大汗的杨宸迫不得已又闷了一口,可自幼被宫廷御酒温润满腹多年的杨宸哪里尝得了这番烈酒,还未等魏竹回来,已经是醉倒在了魏竹家门口。魏家村不大,素日里没有什么郎中,魏竹只能跑到山腰的有驿道经过的白家庄里方才能请到郎中。
可是不凑巧,白家庄里的郎中前些时日刚刚被淞县县衙请走,说是会有一支朝廷的兵马要途经淞山,已经提前知会淞县县令要他准备好二十名郎中医治军中伤卒。魏竹只能买了几副金疮药回来,尽管已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魏竹还是没敢耽误片刻从白家庄跑回了魏家村。
两脚轻快的魏竹跑回家门口时,杨宸和药酒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急着跑进家里,才看到院墙之下已经放满了十余只猎物,而魏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提着金疮药的女儿。
“爹,你回来了”
“嗯”魏山冷冰冰地应付了一声,随即转口问道:“门口那喝得大醉的人是谁?”
“啊?”魏竹又气又笑:“今日我在溪边洗衣,回来时就看到他躺在溪边,全身重伤,就想着先救回来,用爹爹的药酒给他擦擦,我去给他请郎中,可他怎么会蠢到去喝啊?”
看到魏山一动不动,魏竹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爹爹因为嫂嫂赶走了杨宸,急着问道:“爹,他人呢?”
“在我屋呢,吐了一地,还是我给他收拾的”
魏竹这才放心下来,此时又疑心家中为何如此安静,多嘴了一句:“嫂嫂呢?我把这药给他,再来给爹爹做饭”
此时的魏竹自然不知道刚刚韩氏因为杨宸和魏山大吵了一架已经回了娘家去,真正触怒魏山的也并非韩氏执意不许魏山将杨宸背进家门,而是韩氏那一句:“魏竹不懂事,爹爹你也不懂么?魏家有几两银子,能收留这么一个人,若他是朝廷的叛军乱党岂不是要断子绝孙?魏竹也是,竟然拿了你的银子给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去请郎中,还说那银子里有一份她的嫁妆,什么嫁妆?早早打发给魏俊那穷小子就是了”
魏山走到自己女儿身边,提过魏竹手中的金疮药轻声说道“这药给我,他毕竟是男子,还要脱甲才能上药,你一个女儿家家,哪里能做这些事?也没点分寸”
“爹,我知错了”
“去做饭吧,一会儿你三爷和七叔要来,还有小俊子”
“哦,嫂嫂呢?刚刚我去的时候说话急了一些,惹她生气了,我得先给嫂嫂赔个不是”魏竹将药交给了自己的父亲,可魏山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后随口说道:“回娘家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我魏家攀不起她这位大小姐。”
“啊?我去给嫂嫂追回来”魏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让嫂嫂气得回了娘家,可魏山只是平静地说道:“不必追了,赶紧做饭,不是你的错”
魏山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门合上,看着躺在自家炕上的杨宸醉酒之后睡得正酣,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早在魏竹回来以前,他便已经将杨宸的铠甲脱下,从杨宸身上,他足足换了三盆水方才将一身泥土和血迹洗净。
魏山看着被自己堆在一旁的铠甲有些出神,尤其是胸甲前的蟒首和两肩的虎头,叹了一声:“唉”
天色就这般入了傍晚,魏家村里,又是阵阵炊烟扬起,因为入山打猎的男人们归了家,今日魏家村里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妇人和孩子归家也早了许多,没有听见有人在山里因为打猎丢了性命就是魏家村最大的喜事。
心灵手巧,干活素来是一把好手的魏竹很快将饭菜烧好,她总觉着自己的爹爹今日有些奇怪,自己救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又惹得嫂子为了此事回了娘家,可爹爹却丝毫没有生气,她甚至隐约觉着自己的爹爹比自己更想救人。
少女胡思乱想的心事被家中的来客打破,魏竹口中的三爷乃是魏山的堂兄,而七叔则是远亲,算是魏山的结义弟兄。两人也算是对魏家知根知底,今日没有听见韩氏的声音,也没有多问一句。不过百来人的村子藏不住事,魏竹救了一个男子,韩氏离开了魏家村注定成了此时村中不少人家议论的事。
“小俊子呢?”
“那小子,明明说好了明日一道去镇上把这些货出了,可偏偏他今日就把那些都抵给了老九,这小子真是不懂事,抵给咱们三哪里会吃这么大亏,也算老九那狗日的有良心,多少没让小俊子这趟白跑”
魏山坐在桌边,魏竹则是摆弄碗筷,魏七笑着就立刻笑着问道:“竹儿,七叔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怎么样?”
“七叔,你眼神不是不好么?找错了怎么办”
“竹儿,那三爷给你找一个?咋样?”
“三爷,您还是先管好四哥的事吧,他的娶媳妇儿你都不急”魏竹摆好碗筷便转头离开,任由他们在后头如何自嘲自笑,此时的魏山才默默说道:“小俊子就是知道抵给我们,我们不会亏待他才抵给老九的,罢了,再等等,等小俊子来了再说”
等魏竹将二林的饭菜送进屋子时,醉意渐渐褪去,伤口重新疼痛犹如千刀万剐的杨宸实在了耐不住躺在炕上,穿好了自己的衣物便推门看到了眼前的场景。魏山怔怔地看着走出的杨宸,而魏竹看到杨宸步履维艰又立刻凑过去扶着他,等到魏山亲自为杨宸摆好了凳子,另外的两人也就只剩下目瞪口呆。
山里人家,的确很少见到如此英俊硬朗的少年郎君,仅仅是从杨宸的发式就知道此人定然是富贵非凡。
“谢过老伯了”杨宸拱手向为自己上药的魏山行了一礼,魏山又故作冷淡地伸手说道:“不敢当,酒意退去,此刻正是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且忍上一忍,粗茶淡饭,还请不要嫌弃”
“不敢不敢,救命之恩,待我回去,自当报答”
杨宸从魏山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却又不知是何异常,正巧此时魏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连连告罪之余,又是让那两位今日上门当说客着急起来:“你这个臭小子,跑哪儿去了,吃饭都能误了时辰,哪儿的饭都可以误,今日怎么能误呢”
魏竹自己一人坐在灶边,做着她已经做了多年的事,围裙系在腰间,看着灶中的熊熊烈火不时笑笑,不时擦擦额头的汗水,一举一动都让几步之外的魏俊心神摇椅。一桌之上,除了魏俊自己,其他人都只是心领神会并不戳破。
因为魏山的阻止,今日来做说客的两人并没有能多说些和提亲沾边的话,反正也不进山里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差这一日,便索性用完了饭就各回各家,将魏俊自己一人留在了魏家里,让他手快勤快一些,去挑挑水,砍砍柴。
干活的两人干得是热火朝天,而杨宸和魏山则是各坐一边,也不说话,弄得有些尴尬。杨宸知道魏山有话要问自己,只是碍于有魏俊和魏竹在此,便先声夺人向魏竹喊道:“魏姑娘,可否劳烦你跑一趟,将我的玉佩寻来?”
“好”
埋头做事的魏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魏山又半提醒半使唤的说道:“一会儿天色就暗了,现在就去吧,小俊子,你陪着竹儿去”
“好,四伯”
小院终于清静,杨宸坐端正了一些后疑声问道:“老伯可是有话问我?”
“竹儿说你叫杨宸”
“嗯”
“和楚王爷一个名字”魏山面上波澜不惊地说道,心底却已经激起了万丈惊雷,杨宸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位在还得靠在山野中捕猎维持生计的庄稼汉,埋头应了下来:“是”
“那你便什么都不必说了,养好了伤,就自己回吧,就当从未来过,我魏家老小也从未救过你,我们这种人家,只求一辈子在这山里面安安稳稳,丰年吃好些,歉年困苦些,不打搅,就算是报答吧”
“敢问老伯这是为何?”
魏山没有答话,自己搬走了凳子,背对着杨宸说道:“将军,我知你身份不凡就够了,还请别让魏家村的百姓们也知道你的身份,都说山外已经是乱世,什么叛军,什么国公都来了。这是为将军自己性命着想,也算是我求将军高抬贵手”
“我应你”
魏山走进了自家老二的屋子里,在山中捕猎的他已经许久没睡个安稳觉,说完了心中的块垒,也就放心的睡去。
而杨宸望着渐明的星空,若有所思,他不会知晓,曾经的淞山也有位姓魏的猎户误入了在淞山打猎的德国公姜家设下的猎场,为了几只野货险些丧命于姜家奴仆之手,德国公府的公子甚至让姓魏的猎户以身作猎,万幸被赵家的一位公子所救,还将自己的野货一并赏给了姓魏的猎户。
穷苦人家自然不知何为报答,但却记住了那位公子是平国公赵家,那时年轻血气方刚的魏山被死死的按在马下动弹不得,亲眼看见了自己的爹爹是如何被欺辱,又如何被救下。这也是为何当他擦去杨宸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只觉着那张脸有些亲近,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的缘故。
而那位赵家公子也并非平国公赵康之子赵鼎,而是平国嫡女,女扮男装披甲一道打猎的赵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