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几人领着百余人踏马走进了村子,听闻楚王殿下要在此歇息,村中稍有名望的荀生领着一众百姓跪在了村外迎候。杨宸本就腹中空空,又不喜欢这些下跪问安的场合,冷漠的潦草应付几句后就让荀生和蒋正领路几番辗转方才走到了村子中唯一的两进院子里。
早在进府之前,杨宸就已经看清这个荀生是受蒋正指示方才领着一众村民在村外跪迎,所以蒋正不偏不倚选在此处迎候自己还有那覆楚台的话都是早有准备。杨宸并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主动开口,有这些跪在村外迎接王驾的百姓,今日自己的这顿饭也逃不掉。
对于一切,杨宸也是受之坦然,蒋正的心思他心里清楚,却未曾露于声色,只是自己麾下有这么一位主动揣摩心思并且将自己一道放进算计中的手下,杨宸总有些膈应。他这辈子,不大喜欢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宇文雪是王妃,赵祁是表兄也是谋臣,杨智是太子,杨景是父皇,宇文松是妻弟,这些人对于杨宸而言有利无害,可蒋正今日这番安排,的确有些弄巧成拙。
多年来屡试不第的荀生显然热情得过了头,心里对于功名的那番热切期盼让他此刻对杨宸的所有随从都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众人还未落座,满桌的佳肴美酒就已经摆好,只等来酣畅一番。
杨宸自然是坐在了主位上,为表诚心,连试吃的人都是荀生自己,几人相安无事,待荀生退去取酒,杨宸才转头问着正以为得偿所愿的蒋正:
“覆楚台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启禀王爷,末将读书不多,一辈子打打杀杀哪里知道什么覆楚台,不过是今日迎候王爷途经此处时方才听说的”
“是听荀生说的?”
蒋正略有愧疚地笑道:“末将不才,正是,过了此处,两面都是山岭,无处歇息,末将就擅作主张让荀生备下了这一桌饭菜想着让王爷歇息片刻后再与末将一道入淞山去见萧将军”
“你不说本王也猜到了,这荀生可有什么要求本王的?本王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那些欲迎还拒的装模作样,你直说吧,一会儿本王就不问他了”
“回王爷,这荀生年过不惑,可还是屡试不第”蒋正是聪明人,点到即止,话也绝不说满,恰到好处的停住。可杨宸则是了解之后直接回绝“求个功名就算了,荀生看加进也是衣食无忧,贪多必失,一会儿你代本王赏件东西就是”
“诺”
蒋正刚刚将敬上的双手放下,杨宸自己便直接开口说道:“覆楚台其实本王听过,不过本王听到的,和你听到的,怕不是一个覆楚台”
“哦?”
“西秦是占据关中之地,曹征也是一代枭雄,年少时为权臣所挟,刚刚亲政便遇上了淮储犯边,是为君王,不可以不南诏。可西秦多年承平,更有陇凉,南蜀在后虎视眈眈,故而远征淮楚实非上策,才有所谓南征而术士以天地不详之名好让他勒停兵马。”
“那为何三年后,又出征淮楚呢?”蒋正也疑声问道,素来喜欢听故事的去疾也将耳朵提机灵了起来。
“因为曹征亲政三年后,西秦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好南蜀,共灭陇凉,已无后顾之忧,而淮楚大旱,正是良机,又恰好应术士三年伐楚正应天时之名,士气大涨,结天时地利人和,十战十胜平定淮楚。而三年后寻不到的术士命运如何,不必本王多言”
去疾骇然,想不到史册里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竟然藏了这么多的隐秘和算计,蒋正也应声说道:“王爷可真是博闻广识,末将佩服,佩服啊”杨宸此刻方才慢慢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说道:
“所以史册不过是前人送给咱们空空如也酒杯,见什么人,倒什么酒,不同的人也自然品出不同的味道。寻常百姓以为覆楚台的故事玄妙无极,传颂近千年而历久不衰,可皇爷爷讲给本王的只是这番曹征的心计。如果今日蒋统领想给本王讲故事,那便免了,今日本王可没有这番兴致”
蒋正立刻大惊着请罪道:“回王爷,末将不敢”
正巧此时,从内院中取出家藏名酒的荀生还是那番笑意盈盈的走来,可还没凑到杨宸跟前便被蒋正拦住,要他绝口不提自己功名之声,更不要说自己的儿子因为带人阻拦萧玄战骑踩踏荀家私田而被萧玄鞭打的事。
清静之下,杨宸很快酒足饭饱,他未曾想过停在此处等候赵祁领着骠骑营和中军赶来,而是选择了往长安的方向,一马当先。作为长安城东南面唯一的险要之处,淞山绵延起伏的群岭有着得天独厚的凉爽。四五万人马,在杨宸经过此处已经见不到覆楚台曾经盛况的村子过后,先后进入了淞山的群岭之中。
也许没有人想过,在大宁帝都不过百余里的地方需要去提防什么,连战连捷的楚藩上下,因为此番是班师回朝而非出关远征,一股让人不安的骄躁在无声无息中弥漫开来。
经过大半天的辗转行军,天色很快入夜,领着破光营重骑走在最前的萧玄方才急匆匆地姗姗来迟,年轻英武的脸庞上面容惨白,难以让人看到一丝血色。刚刚见到杨宸和蒋正正在围着火堆把酒言欢,只是一声不吭的就跪在杨宸跟前,惹得众人侧目。
“萧将军,这是为何?”
“王爷,朝廷的候骑今日午后来报”
“来报什么?你要急死本王?”杨宸此刻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还以为萧玄这番难看的声色是因为京中派人前来报丧。
“辽王反了”萧玄说完,众人惊呼不已,还未等安静下来萧玄又接着说道:“朝廷候骑连夜出京前来让我们入京勤王,刚刚下马便人马俱亡,这是兵部的军报和调令”萧玄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杨宸,而杨宸刚刚打开才读了不到百余字就看到了那番格外刺眼的军报:
“贼军十万之众,已破陈桥,兵锋直逼长安,自连城而入陈桥,各路兵马丢城丧地,京郊内外,以无可援救之兵,亦无可御敌之将。幸京中粮草足年,甲士尚存十万,勉力拒敌于城下,特奉上谕,令将军率本部兵马星夜入京勤王,共襄国难,戡平贼乱....”
杨宸刚刚读完随手一扔便将信纸扔进了眼前的火堆之中,故作镇定地说道:“辽庶人勾连北奴和独孤信谋逆,已被天子废去王爵,特令我等派遣兵马入京勤王,今夜好生休整,明日一早,随本王快马加鞭,入京戡乱!”
“诺!”
丢下一众在营帐外奉命的部将,杨宸只领了去疾一人走回了自己的大帐中,刚刚坐稳便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案。去疾无奈地将四脚朝天的桌案搬好,轻声轻气的问道:“王爷,为何有这么大的火气啊?”
“本王真恨不得将纳兰瑜碎尸万段!”
“明明是辽王殿下谋逆,和纳兰瑜有什么干系,王妃娘娘不也说了吗,纳兰瑜非敌非友,也不敢死在王爷手上”
“哼,独孤信是本王杀的,在宫里陈和将人证物证都让本王看得清清楚楚,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独孤信勾连北奴,三哥也勾连北奴,皇叔在晋阳谋逆,分明是调虎离山的一计,环环相扣,皆是杀招。本王就不信,一个晋王手下的谋士真到了这番料事如神的地步。可恨他将我大宁朝廷,几家藩王,一门勋贵,还有北奴王庭俱是玩弄在股掌之中,谁领兵北伐,谁领兵平乱,谁入京勤王,都像是顺着他的心意,不杀此贼,日后必是我大宁心腹之患!”
杨宸怒气冲天,恨的是自己竟然到了此时才察觉一切都在纳兰瑜的谋划之中,恨的是,明明是自己费尽心力才坐稳的楚王之位,如今看来也像是纳兰瑜的施舍,他不由得想了一想,那自己和宇文家的婚事,知晓身世后与中宫的离心离德是否也有纳兰瑜在从中作梗。一个江湖匹夫,远在庙堂千里之外的地方,无权无势却能平白无故的影响大宁朝局如此之深,如何能不让他坐卧难安。
一月多前,趁着杨景病重不能视朝,逼着他早日离京赴东都平乱的是大宁的兵部,可眼下,宫中情形不明,让他早一日回到长安城下与辽藩厮杀的人也是兵部。杨宸也不得不疑心这勒令自己早日入京的人,究竟是他父皇的兵部,还是旁人的兵部。
“去疾”
沉思片刻之后,杨宸突然喊道,正在为他打理明日所需铠甲的去疾也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来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么?”
“你马上派人去告诉军师,便说本王已经决定了,宫中情形不明,还是早日回京探明情形,明日本王便率破光营先走一步,让他领着承影,长雷跟在后面,不可拖沓。王妃说一旦有变,我楚藩不该藏私留力,这也是本王的意思,就算是拼光这几万人马,也让朝廷里有些人在长安城上看看我杨宸的忠心”
“诺!”
也许杨宸自己也从未料到过,自己就藩之后真要面对这手足相残的时刻,也需要向一手将自己抚育长大的母后证明忠心。也许此时坐卧不安的他已经明白,当自己的母后看到这场北伐拔去的不止是北奴的爪牙,还有秦王和辽王的爪牙时,自己这位可以用来牵制两藩的藩王也在中宫眼中没了用武之地。
相反,因为功名日盛,权势渐显而成为了新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密诏入京已经让中宫那位心惊胆战,如果还是在此次大乱之中想着藏私蓄力,那图谋不轨的名头便再也取不下来。十九年的母子之情,在圣躬抱恙,皇权传承的时刻,是这般的毫不起眼,杨宸相信自己的皇兄不会有这些念头,可他不得不面对一位心中对于权势无比贪恋奢望的母后,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和宇文家这番尴尬的若即若离。
没有人清楚杨宸在今夜看到了什么,也许是长安城下和杨复远的手足相残,也许是长安城上自己母后殷勤期盼楚藩辽藩俱是全军覆没的眼色,又也许是甘露殿里自己重病难愈已是无力制止乱局的父皇。可恍惚间,杨宸看到了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子,告诉他:“宸儿别怕”
唯有此时,杨宸方能对“天家无人情”体会更深。
夜色渐深,淞山的林间不时有飞鸟惊起,夜莺的鸣叫也毫无由来的有些凄厉,淞山的群岭小道之中从无如此热闹过,楚藩五万多人马连营整整数十里,前后不接,从山顶隐隐望去,营中篝火,帐灯更像是一条若隐若现的巨蟒。
等赵祁收到杨宸传话时,也只能是无奈地长叹一声:“那就做个忠臣”,随即掀帘而去,眼下的情形,在赵祁眼中,还绝不曾到需要楚藩拼尽兵马与杨复远死战的地步。长安虽无险可守,却也至少还有半年口粮,辽藩千里而来,绝无攻城的利器,再多的精兵强将,再多来去如风的悍骑,面对长安冰冷的城墙也于事无补。只要天子和群臣不离开,没有人会为杨复远打开长安的城门,那望城兴叹的杨复远只能是杀鸡儆猴,让长安的人看着一路又一路的勤王兵马折戟在长安城下。
而楚藩,不偏不倚成了杨复远在长安城下要迎战的第一支兵马,北宁狼骑扬名天下,杨宸辛辛苦苦攒下的声望和几万人马,赵祁实在不忍就此付诸东流。
“军师,可有话要我带回去告诉王爷?”
“没什么说的,你便回去面禀王爷,说赵祁奉命,另外再说一句,辽军连战连捷,既是勾连北奴,说不定军中有北奴精骑,否则绝不会如此摧枯拉朽半月之内攻至京郊,王爷率破光营为前军,务必再三小心,待大军一道出淞山,在长安沿渭水东面结寨应敌,徐徐图之。只要我们抵在辽军身后,他便不敢全力破城”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