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里,那些大宁勋贵世族看着便会厌恶万分的饭菜在杨景和王太岳这两位大宁权势最为显赫的人嘴边却显得格外香甜,刚刚听到宫外回命的陈和此刻匆匆赶来掀帘而入。杨景先放下了碗筷,看着王太岳夹走了汤中仅剩的那块豆腐时着急地说道:
“给朕放下”
“陛下不是用完了么?”
“朕只是听听他又给朕带了什么好消息来,一道听听,不过这块儿豆腐,给朕留下”杨景决不罢休的神情让王太岳有些无奈,只好将马上就落到自己口边的豆腐又夹回了杨景的金碗中,取出了自己袖中的帕子擦起了嘴。
锦鲤宫装的陈和向两人行礼后说道:“禀陛下,王相,三千羽林卫已经从景川门护卫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离开,王夫人奴婢也已经接来了,就在宫外候着,随时可以动身。外,东都消息有了,数日前晋王伏诛,楚王殿下也自潼关班师,居京城不过二百余里”
“什么?”王太岳听闻陈和已经将自己夫人接到宫外要一道离京避难,惊讶地说道:“陛下不可,臣随太子离京是为公,让贱内随行怎好?您和皇后娘娘可都在京师,臣带着贱内走了,让外人如何说臣”
杨景没好气地在王太岳手上拍了拍:“好你个太岳,不是素来自诩不在乎名声么?怎么担心起外人如何评说了,这是朕的旨意,莫非你要抗旨不尊么?”
“臣不敢!”王太岳起劲了,又跪在了杨景身前说道:“可国事为国事,家事为家事,万万不可让贱内随行,臣即刻动身去追随太子,万一有变,臣自当先尊诏行事,只是这事,臣万万不奉诏”
王太岳口中的万一有变杨景心里清楚,没有丝毫的动怒,他只是站直了身子双手伸出去想要扶起王太岳,可王太岳大有杨景执意如此他便不起身的意思。无奈之下杨景只好改口说道:“太岳啊,你我相识多年,朕便明说了吧,敬儿这条命是朕从你和嫂嫂手中借的,打发去了河北乱局之中。你若稍有闪失,朕可就欠嫂嫂太多了。有嫂嫂在,你的身子才不会垮,只有你在,长安城外,朕才可以盼来天下源源不断的勤王兵马。照料首辅衣食,如何就不是国事啊?”
杨景的话让侍从一旁的陈和都有些动容,在文武百官眼中历来绝不徇私,治政颇为严厉的王太岳此刻又如何心里不感念这番浩荡天恩下的真情,匍匐在地,向杨景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后高声说道:“臣遵旨,愿为太子殿下平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骨子里性情笨拙而倔强的王太岳如何会轻易地让杨景看到他眼角的痕迹,而多年相识的杨景也不愿让自己的从前的旧友如今的臣子难堪,径直坐了下去示意陈和将王太岳送走。等两人离去,杨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空了大半的饭菜,身为九五,他已经习惯了独处,也再也不会害怕。
王太岳放入碗中的豆腐被杨景放入了嘴中,看着空空如也的桌椅,喃喃自语的说道:“走了好,走了好啊”杨景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是从杨智派去阻拦的兵马吃了第一场大败全军覆没时,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好儿子领兵打到了陈桥时,又也许是今日下定决心让杨智入蜀时。
“欢儿啊,你再原谅朕这一次可好?”其实长安城还远远说不上危险,只需十日不到,宇文恭的兵马就能赶到,东都平乱的兵马也会入关,还有南边密诏湘王杨恒带来的兵马,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大宁,杨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何能赢。
但龙椅之上的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误,所以他选择了让太子出京,可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选一人逃出长安,又选一人到长安城下死战,杨景自然不敢恳求得到赵欢儿的原谅,毕竟为了所谓的大宁江山安稳,他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决定。
“陛下,王相已经出宫了,我们何时摆驾幽巷?”
“楚王妃素日里做饭么?”
“禀陛下,王妃娘娘信不过御膳房的饭菜,所以素日里也会偷偷做饭,王爷砍柴挑水,娘娘烧水做饭。”
对宫中之事无所不知的陈和虽然知道自己的话里藏了玄机,但是也只有如实奉告来探探自己主子这些时日的风向,可他也不曾料到杨景脸上反倒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走吧,这个王太岳这么多年胃口一点没变,他倒是吃饱了,朕却还是腹中空空”
“诺”跟在杨景身后的陈和打趣道:“王相这是在告诉陛下无需忧心长安城外的事”
“朕知道,他还是想告诉朕,他王太岳还没老,还能做我大宁二十年的柱石。可是这做人哪里能不服老,他王太岳读了那么多的史书,怎么就不明白功成身退的道理呢?你占着人家的位置,人家哪里会容你,朕也害怕等朕走了,这王太岳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啊”
“陛下春秋正盛”陈和话刚到嘴边又被杨景噎了回去:“什么春秋正盛,朕的儿子都知道朕要死了,你还在这里说春秋正盛,朕不怕死,你随朕多年,朕的心性和身子如何你最清楚,说吧,这天下都有哪些人知道朕早患肺疾?”
在登上御驾去幽巷找杨泰之前,陈和跪在御辇前说道:“先帝”
刚刚坐在御辇上的杨景又是疑声一句问道:“还有皇后吧?”陈和慢悠悠地将头埋了下去,杨景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说道:“陈和,皇后是如何知晓朕有肺疾的,朕清楚,可你莫要忘了,前人栽来后人收,后人收了莫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本想服罪自尽的陈和被杨景唤了起来:“朕不怪你,是说漏嘴的人朕已经杀了,这做人总不能事事都顾到,总会有犯错的时候,你若是听懂了朕今夜的话,待朕千秋万岁,就早些请命离开,只要你到桥山为朕守陵,朕保你不死”
“奴婢谢陛下!”
“走吧”
甘露殿去往幽巷的宫道先是宽阔明亮,继而变得狭窄弯曲,几番转头调向以后,方才豁然开朗,从那次杨景夜访杨泰之后,从前让人倍感寒气逼人的幽巷里也撑起了明亮的灯火。从前每隔五步便有锦衣卫和羽林卫相间看守的宫道里也散去了大半。从前被连锁都被上蜡封死的那扇宫门也焕然一新,尽管里面的人从未踏出半步。
杨泰乘凉却被砍去的那棵树今岁也添了新枝,杨泰和杨景都未曾开口,陈和便自作主张又给此处添了一口大岗,修了一处池塘,好让杨泰也可以在这里知晓四时变换的颜色。
“陛下驾到!”
杨景从御辇之上被陈和服侍着走下,一众宫人奴婢被留在了原处,前来护卫的羽林卫和锦衣卫也纷纷被屏退,等宫门从外向内打开,那位曾经的风华正茂,英武非凡的男子也早已领着自己府妻子跪在了杨景地上。
“杨泰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韵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景颤颤巍巍地从石阶上走了下去,站在两人身前有些悲悯的心境,说话的声音也多了些感慨的意味:“平身吧,弟妹怎么都长出白发了?”
姜韵尚且不曾回答,杨泰就先率先说道:“我今年都早过不惑了,几根白头发也没什么稀奇,可皇兄你,怎么如此憔悴啊?”
“坐吧”
杨景攥着杨泰坐到那张石桌边上,姜韵也走进内殿亲自沏茶,从上一次见面后,两人生活的地方虽在同一处却早已是天差地别,一应器具都和从前的王府没有什么差别。
“老三造反了,借了三万北奴精骑,还有本部的五万精锐已破陈桥,这两日就该直逼长安了”
“什么!”杨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并非他认为杨复远不会谋反,而是他难以相信杨景会让事态走到如今的这一步。
“那皇兄今日来?”
“自然是让你出山,为朕守住长安城”杨景不紧不慢地说道,又望了一眼陈和让他张望几眼后方才放心地继续说来:
“老七在晋阳谋逆,直犯东都,曹蛮和宸儿都被朕打发去了东都平乱,曹蛮是朕可以亲信之人,朕早已密令他只要东都之乱他有八成把握就让宸儿回师潼关拿不到这平定晋乱的头功。所以宸儿的几万兵马,今日距长安不过二百里。宇文恭也早已奉诏以备北伐不虞之名率军在汉中河西操练屯驻。长安城里如今可战之兵马,也有十万,可用粮草足有半年。”
姜韵此时将沏好的茶端来,经过陈和跟前时,陈和又带着试探的眼神望向了杨景,杨景不曾出声,陈和自然也不敢造次去查一查这杯中的茶水是否有毒。
“拿不到头功才是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感叹又何尝不是杨泰自己一生的写照,可杨泰未曾后悔过,他不习惯这样苟活的时日,他喜欢战场,也注定属于战阵杀伐,他从不曾想过自己该死于病榻之上,战死在马背上是杨泰喜欢的归宿。
因为少年时未娶到心上人的一时意气,负气远征,久不还京,可并不意味着杨泰自己不清楚皇权争夺的腥风血雨。当皇位出乎意料地落在杨景头上时,大宁却极少有人为此丧命,功劳也自该归到这位明明可以使得江山倾覆却孤身入京的楚王殿下。
“智儿和王太岳今夜已经动身离京,你若愿意,明日就奉诏巡视长安城防吧”
“好”
杨泰没有片刻的犹豫,也没有分毫回绝的意味,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好”,荆楚流民骚乱,威胁京都,是他平定,渤海高丽伙同犯边,是他领兵打到渤海王城之下让渤海王称臣纳贡,西域胡乱,也是他凿通西域,再现自前奉国势衰颓之后断绝百年的商路。鲁王杨焱谋逆,与太子杨琪祸乱长安时,又是他挺身而出护住了大宁的江山,迎回杨景。
守护大宁,对杨泰来说,也许更像是一种习惯,而非杨家人躲不开的命运。
“对了,前些时日羽儿上奏,说淮南王妃生下一子,让朕取个名字,朕觉着不妥,你是祖父,这名头还是给你来取”
杨泰此刻却推辞道:“既然淮南王是请陛下取,我哪里敢造次”侍奉在一旁的姜韵看到杨泰对杨羽仍是这番毫不在乎,心里也隐隐犯痛。楚王世子,当初在庙堂上多得先帝称赞,楚王一党拥护的人,她身为母亲又如何不知这一切并非杨羽所求,杨羽自幼饱读诗书,也算是文武全才,孜孜以求的不过是自己夫君一声夸赞。
可杨泰对杨羽,实在是有些凉薄,这不得不让姜韵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这位明面上光鲜实则私下并不得宠的王妃。杨泰此生未纳侧妃,在外人眼里和她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但姜韵自己清楚,那是楚王对楚王妃的好,而绝非自己楚王对自己这位妻子的疼爱。
“毕竟是父子,有何解不开的心结啊?”杨景这是明知故问,他当然清楚自己的侄儿心里藏了多大的仇恨,但他也希望杨羽可以在漫长的时间里让它消弭。杨家人的手足相残,不得代代如此,成为千百年后的笑柄。
“陛下误会了,淮南王和臣弟,虽是父子,可都是陛下的臣子,淮南王既然上奏,那这名字,还是陛下来取妥当一些”
“好,那便叫定安吧,盼着孩子日后长大自己平安,也和你一样,替朕安定天下”
“臣妾代淮南王和定安谢陛下赐名”姜韵跪了下去,可杨泰仍是神情冷漠,毫不在意。这一夜,楚王杨泰从今日幽巷之后第一次离开了此处。
天色未亮,几道圣旨从长乐宫出发传谕天下:
“太子杨智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号令天下兵马勤王”
“天策上将军杨泰统领长安九门兵马拒敌城下”
“楚王杨宸为靖威将军率军勤王”
“.......”
圣谕传出,文臣武将和长安百万生民一片沸腾,毕竟那个人重现于天日之下,站在了长安的城楼之上。
而他此生,从无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