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惶恐不安的议事在杨景在决断之后很快散去,坊间传闻病入膏肓的杨景,此时并没有显得太过垂垂老矣,在杨智亲口告诉他以前,他已经知道了杨复远和独孤家的余孽勾结破连城而入,朝廷连战连败,所谓“奉诏锄逆”的八万大军逼近陈桥镇的消息。
在陈和的服侍下,当自以为可以在陈桥之前平定一切的太子殿下惴惴不安地跪在甘露殿外时,杨景也没有丝毫的慌乱,作为天下之主,他从来就不该与慌乱二字沾上边际,作为长安城里如今万民信念的寄托,他也没有慌乱。
问诏入大内甘露殿的重臣来时已经看到了这些时日监国理政的太子顶着额头硕大的汗珠跪在殿下,也就应声跪在了杨智身后,没有人敢造声,也没有人敢僭越先于杨智走进殿内。而杨景则是在御榻之上,等陈和久违的替他打理好一头白发后,才召见了众人。
杨景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滋味,二十年前那场赵家覆亡之祸里,看着看着心爱之人在先皇命人送来的白绫与毒酒中选择,他已经习惯了如履薄冰的滋味,安心地做了十几年的磨刀石。等到坐上龙椅,杨景方才无不惊奇地发现,那个位置,迎面而来的风愈大,脚下走的路更为艰险,他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也原谅了自己的父皇。
众人散去,杨智则是拿起杨景早已准备好的密诏出了宫,内阁诸臣唯有王太岳被杨景留在了甘露殿里,亲自赐食。
桌上的饭菜没有宫外之人所传的那般神乎其神,也没有长安城里达官显贵所习惯的精巧雅致。大宁天子和首辅今夜的饭菜在长安城外那些通往五湖四海的驿站里值不过二两银子,唯一彰显身份尊贵的,不过是盛有青菜的盘子,和摆放整齐,从汝窑中御品坊里取才的碗筷。
王太岳穿着朝服被内宦引进了偏殿里,看着这桌有些眼熟的饭菜后哑然失笑,和自己日日侍奉的君王一样,他也并不担心长安城外的杨复远。只要杨景在,他便不会担心有长安城破自己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种安心的感觉,王太岳说不清楚,也许是当初从淮南道入京赴考初次见到温润如玉的杨公子时,也许是在翰林院里日日做着抄录朝廷奏章正觉烦闷便得齐王殿下来一道闲谈解闷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先帝暗藏杀心要将他贬到瘴气骇人的岭南最终却只被贬到连城一线督军历练时,也有可能是杨景登基不过一载,他王太岳一飞冲天成为大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得以施展抱负时。
旧事仿佛还历历在目,看着曾经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杨公子成了今日这般恍若古稀之人的憔悴模样,王太岳也在不经意间觉得自己颌下泛白的影子格外刺眼,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才想起这两年因为推行新政,每日总是被夫人提醒又多生了几缕银丝的话。哪怕只是一日多一丝,五六年的光景,该是多少,王太岳不敢想。
“陛下到!”
随着殿外的一声提醒,偏殿里伺候的宫人与等候的王太岳一齐跪下,在这种时刻,除了身上的衣物,大宁的首辅和天子的家奴没有什么差别。
轻盈的脚步声无比清晰地传到王太岳的耳边,一步,两步,按照多年的经验,王太岳熟练地在杨景走到自己跟前时将头埋了下去,沉声道:“臣王太岳,参见陛下”
午后还在病榻之上要靠在陈和身上方才可以坐稳的杨景此刻惊奇地站在了王太岳的身前,未经陈和搀扶,天子冠冕上的明珠和明黄色的龙袍格外显眼。杨景迟滞地弯下身子,声音轻柔地唤道:
“平身吧”
“谢陛下”
等王太岳刚刚起身站直,杨景便亲自一把拉过了他走到桌边坐下,还未站定杨景就自己说道:“今日才让陈和去请大姐来烧的,随和些,你我今夜不做君臣”
王太岳身子又是一低,拱手说道:“臣不敢”
“太岳!”杨景声色骤然严厉了起来:“朕说了,你我今夜不做君臣,朕久居禁内,总觉乏味,不过是找你说说话,就连这,你都不肯成全朕?”
“陛下”王太岳抬头看着杨景渐渐褪去厉色的目光,也是毫不避讳地问道:“陛下龙体康健是我大宁之福,臣斗胆问一句,何时陛下才肯临朝听政?”
“你是在说朕装病?”杨景问了一句后,摸着自己的白须郎朗笑道:“哈哈哈,朕是天子,装病给谁瞧?你不就是想问朕设此局惹来一番祸事究竟为何么?”
看着杨景不怒反喜的笑容,王太岳心中的确想不明白,只是搭着耳朵听着杨景娓娓道来:“太岳啊,朕知道你想说北地推行新政,褫夺勋贵威权,削去藩王手中重兵,总归是有个稳妥的法子,可天不怜朕。朕来不及了,太子虽仁厚,可对皇朝勋贵,香火情总归是又淡了一分,有些事只能朕来做”
“陛下您曾经和臣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太子他日施恩于天下自有他日的法子,犯不着陛下你来做这个”王太岳有些激动,沉浸宦海多年,因为杨景庇佑他多是走得顺风顺水了些,可他骨子里还是记着规矩。察觉到自己失言的王太岳停了下来,缓缓将目光移向那盏杯子,离两人从前一杯水酒下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日子,一晃竟然也是二十年有余了。
“你想说犯不着朕来做这个恶人不是?”
“臣不敢”
“唉”杨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太岳你曾经也是在翰林院里便敢当着先帝之言穷兵黩武之国早亡的人,怎么如今退去了这么多锐气?”
“陛下,我们老了”
杨景听见自己心里那个先帝口中天字第一号直臣的王太岳也承认自己老了,也没有由来地感慨了一句:“是啊,老了,寻常百姓老了要为儿孙多想想,朕又如何不是?朕的几个儿子,哪一个都是人中翘楚,朕的手上沾了至亲的血,莫非朕还能让自己的儿孙手中也尽是同胞骨肉的血不成?”
王太岳没有敢直面杨景的目光,其实杨景所想,即便杨景不漏一字,王太岳也能明白,他只是不忍,不忍二十年可以徐徐做来的事要在眼下四五年的里全都做完,不忍扔素以仁善而称的仁君成为日后史册里那个残害至亲血肉的人,不忍杨景把所有的事都揽在一肩之上,在日后留下一个“永文政息”的恶名。
“你是朕这世间少有的知己,有些话,朕今夜就不说了,事已至此,你就让朕把事做完可好?”
杨景近乎可怜的悲戚神色让王太岳心里的坚冰也有些松动:“陛下!”
“今夜让你来,就是陪朕说说话,这么些年,朕和你风风雨雨,刀山血海不都一样坦坦荡荡地熬过来了么?你还得做我大宁十年的首辅,日后替朕看好这座江山,朕的子孙,会像朕一样,信你,用你”
这本该是到那一刻托孤之时才可以该说出的话,杨景早早地就讲了出来,又惊又疑的王太岳又跪了下去,满是惊惧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太岳啊,是朕的错,老三反迹未露时朕便有所察觉,只是一时心软,总盼着杀鸡儆猴能让他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地去草原上建功立业,可朕低估了自己的儿子。他勾结的不止是独孤家,还有北奴,还有朕那个不听话的弟弟,江山倾覆,不过转眼之间。太子怕朕忧心,想着先瞒两日,直到今日陈桥被破,老三兵犯长安才说于朕,朕为父皇不该怪他,可朕是天子,也不得不罚他。不出五日,给老三做先锋的三万北奴骑军就该到长安了”
“陛下和臣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朕已令羽林卫统领完颜巫今夜点三千羽林卫,明日一早,护卫你和智儿入蜀避难,一旦不测,你便用朕的遗诏,拥立太子为帝,剑南道的宇文恭是太子的舅父,他自然会拥立太子,等曹蛮和老七回京,待天下亲卫兵马共聚长安,即便老三得了长安城,也一样是人人得以诛之”
王太岳的眼睛满是怀疑,怀疑大宁朝是否真到了山穷水尽,逼得太子要连夜离京入蜀西狩的地步,可还是镇定地拱手问道:“陛下不是已经诏宇文恭在汉中听候圣谕了么?宇文恭麾下的十万兵马,可有不少是当初追随镇国公南征北战的百战之师”
“朕是让他待时而动,曹蛮节制河东河北,楚王麾下有四五万人马是第二路勤王,湘王和忠康侯所率的荆楚兵马是第三路,太子一旦见着宇文恭势必会让宇文恭速速入京,可万一不胜,必是江山倾覆,有你在,宇文恭也好行事一些”
“三路兵马?还有一路呢?”
“自然是长安城”杨景说得云淡风轻,内心却早已是波涛汹涌,七七八八地一折腾,长安城可用兵马不出十万,王太岳如何能不清楚,今夜的长安也一定是人心惶惶,若是杨景离京西狩,一旦明日城门大开,长安城不出一日便会是一座空城,所以天子留守,太子西狩,也的确是无奈之举。
“你不必为朕忧心,朕自然不会亲自披甲登城,可别忘了,我大宁还有一位天策上将就在这宫中”
“陛下要用楚王?”
杨景上前一步拍了拍王太岳的后背:“楚王此刻还在潼关受委屈呢,朕要用的,是先帝留给朕的这把百战百胜的神剑,饭菜凉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赶紧陪朕用膳”
“陛下,太子西狩,陛下独留京师的事可要三思啊”
“太岳,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了,先帝平生总说大奉长安六陷天子九迁是奇耻大辱,凡我大宁儿郎务要人人面北,不忘祖宗陵寝,长剑弯刀拒敌于外,朕若是走了,只怕千秋万岁以后,无颜见父皇,也无颜在太庙受祀,走吧”
多年的交情让王太岳此刻了然,此事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见杨景直接夹了菜放到直接碗中后,只是语重心长的感慨道:
“陛下早就想好了设下天罗地网,只等辽王殿下来,可容臣多问一句,陛下密诏楚王殿下入京,可也是为了此事准备?”
杨景轻轻地点了点头:“辽王反,老七就是朕留的一手,辽王不反,老七便是朕留给太子的神剑,我大宁立国三十年,还是离不开楚王啊”离不开楚王之言本是先帝在时有朝臣为了讽刺杨景而说的话,如今听起来,王太岳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可万一殿下稍有不测,陛下如何向仁孝文皇后交代?”
这句话是千刀万剐的罪过,楚王的身世本就不该如此直接地当着天子说来,所以当今天下,能问杨景的人,也只剩下这一个王太岳。杨景丝毫没有动怒,不过是端着手中的一杯御酒亲自敬了王太岳一回后才长叹一句:
“生在帝王家,他的命数,便由不得朕了”
君臣两人没有再多言其他,王太岳并不相信长安城下杨复远能赢,所以对于这招追随太子入蜀的后手没有太多抗拒。夜色之下,长乐宫里和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一样开始沸腾,辽王攻破陈桥即将兵犯长安的消息在今日午朝之后已经被证明不是谣言。可正因如此,各种千奇百怪的流言才不胫而走惹得人心浮动。流传最多的还是“迁都”之说,上一次长安城破,是先帝走进了长安城立国大宁,而这一次,究竟会鹿死谁手,不少人心里泛起了嘀咕。
杨景给杨智的密诏很短,只是让杨智领着太子妃和皇孙杨叡离开长安,而六宫妃嫔,文武百官都不曾被授意离开。
尽管杨智百般不愿,可致使此祸的杨智此刻除了奉诏行事已经别无它法,大宁朝的太子,穿不得甲,也拿不了剑,自然也上不了战场。
姜筠儿遮住了自己的脸从东宫的偏门登上了马车,还未满一岁的杨叡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惹得哇哇大哭,紧跟在姜筠儿之后的杨智极力避免被人看清自己此刻面露羞愧的脸色。大敌当前,身为储君,他却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妻儿离开长安。
“殿下”
姜筠儿一面极力哄着怀里哭得正欢的杨叡,一面为杨智递过了自己的丝巾,看着杨智满脸的恼怒和眼角悔恨无极的眼泪,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从皇孙降世,东宫不时便会有失和之声传入宫里,而皇后对此未曾评说过一个字,甚至任由有关太子妃善妒不愿让太子纳侧妃的流言在六宫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是本宫无能”
“殿下切不可蹉跎,我们早日入蜀,殿下就早一日率剑南兵马勤王,长安城里如此多公侯将军,可用之兵不下二十万,长安必能守住,今日我们入蜀,不过是求一个万全之策”
杨智来不及去像平日一样哄着哭闹的杨叡,在杨叡的哭声里,大宁朝的太子殿下一拳打在了马车上,恶狠狠地向奉诏在此迎候的完颜巫说道:
“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