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的和和气气此刻正坐在十八个内宦肩扛御撵上的杨景自然是瞧不见的,面色憔悴的他此刻正是一脸愁容,对于这位曾经舍命救过先帝的护国公,他是躲不得又不愿见。手持拂尘的陈和也是知道情形危急,看着杨景盖着毯子一言不发便劝慰道:
“主子,奴婢已经让完颜巫率羽林卫去将老国公请来了,太子殿下也一道说了”
杨景仍是面色不改,沉声说道:“护国公可以舍了老脸和朕过不去,总不该在太子殿下也无所顾忌吧”
“主子这主意真是妙极了,想必太子殿下去劝劝,老公爷能体会主子的苦心”
“不说这些了,百姓都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护国公苍颜白发还有这颗护国之心是好事,一会儿让御膳房去做些北宁菜,朕好久没和咱们这些老国公坐下来说说话了”
“诺”
陈和点头答应,转头便对自己身后颇显老成的宦官吩咐了几句后者即匆匆改换了方向跑向御膳房,坐在御辇之上的杨景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疑声问道:“陈振去定南卫宣旨,算着日程该到了吧?”
“回主子,若是走得快些算着日程该是到了,主子让奴婢去办的事也办着,就是魏保那头不知这些时日都收到了些什么消息”
“一到这种时节,谁是忠臣,谁是奸臣,都当朕昏聩了不成”
“老公爷是忠臣”
陈和这话算是彻底让长安城暗处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人犯了天颜,也不知怎的,无非是让太子监国,又将影卫交给了魏保,竟然可以真的可以钓些大鱼上钩。这些在杨景眼皮子下面去藏拙唱戏的人似乎忘了谁才是长安城里真正的主角,一个可以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将满朝文武变作齐王一党的人,真的会有年老昏聩的时节,怕是杨景自己都不敢相信。
“宸儿这头你替朕多放些心思,少年郎心思急,没有太子沉稳,朕还是有些不放心”
“诺”
靠近了甘露殿,坐在御辇上的杨景将盖在身上的毯子取开放在了左手边鎏金龙首上面,接下去要面对什么,杨景心头已经有数,世上没有不见血的皇权,不杀个人如何能证明自己堪为帝君,至于是人头滚滚还是九族尽灭,已经有不少人在杨景的一颦一笑间悄然在阎王殿中留下了名姓。
甘露殿里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在陈和搀扶下从御辇上缓步走进甘露殿的杨景刚刚步入殿中便交由内宦将自己身上的龙袍朝服换下,穿上了今岁新添的那件玄色阔袖龙袍,身姿修长,举手投足间满是帝王的威严与自信。
杨景闭目坐在了九龙攀身的御座上,静静的等着大宁朝护国公的到来,今岁或许唯一让他有所意外的便是曹蛮竟然会听自己儿子的话来给杨宸说情。
“主子,老公爷来了”
陈和的话不紧不慢,如今在甘露殿中伺候人里不曾有一个是先帝所用的旧人,故而这些年轻一辈的内宦宫女都相信那些宫中的真假难辨的流言,即是素来仰慕大奉太宗皇帝的先帝也曾暗中交给镇国公和护国公打皇鞭,上打昏君,下打佞臣。虽是宫中的流言,但因为杨景屡次为护国公所恼而无可奈何,也渐渐的让他们相信的确有这打皇鞭的存在。
曹蛮这名字是先帝亲自赐的,性子暴烈的名声和战场上的武功赫赫一样让人所熟知,故而此刻杨景的无可奈何也让这帮在宫里横行无忌的内宦此刻将心思悬了起来,若真是护国公使了打皇鞭,那看见了他们不该看见的奴婢们会如何,他们并不敢想。
“臣曹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护国公”
杨景用手撑了一下御案站直了身子缓步从内殿走了出来,曹蛮跪在地上,将额头贴在了甘露殿的地砖之上也仍然可以瞧见久经沙场的老将英姿。
“平身吧”
杨景双手伸出打算扶起曹蛮,可是曹蛮并不领情,仍是跪在地上,只不过将身子板正了沉声道:“老臣今日来是想请陛下答应老臣一件事,若是陛下应了,臣便起来”
“还是北伐的事?朕都已经下旨让李复领军了,给辽王和秦王的圣旨也一道千里加急送了出去,不日大军便要开拔,回师在漠南的北奴王庭,护国公请战,让朕为难啊”
杨景这是破天荒的给曹蛮透了心意,可曹蛮是当初在先帝帐下请战做先锋屡屡得逞的人,如何会因为一时受挫而停下来:“陛下,老臣不是想和李复争什么帅位,老臣只是不想还没躺进棺材板里就做个富家翁,陛下,老臣还能骑马,还能握枪,这辈子已经到这份上了,哪里还会想年轻时那般争个先锋去做做,护国公府这份家业留给儿孙几辈子都败不完。只是这颗征战沙场,忠君报国的心还在啊,老臣还想去北奴蛮子的草原上转转,杀几个蛮子,便是死了也无憾。找得到老臣的尸首便用马绑了带回来,若是找不到,臣留在府里的那口棺材里已经放了臣平生最喜欢的那套铠甲,给臣塞到先帝的阳陵去,有先帝保佑,老臣就算是做了孤魂野鬼也能走到先帝的阳陵去,替先帝看门”
“护国公”
曹蛮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杨景又还能如何回绝,可是仍然看不见杨智到来的身影他也有些无措,不知道曹蛮已经在家中连棺材都预好了。
“护国公是父皇留给朕的肱股之臣,此番讨伐北奴,不过是一雪四年前的兵败被围之耻,替咱们大宁朝横死的边军百姓报仇,虽是志在必得,可沙场之上凶险万分,朕如何能放心让护国公该尽享天伦的年纪还去沙场上,朕今日若是应了,父皇若是知道,都该说朕的不是了”
“陛下!老臣一把年纪不假,可老臣还想杀敌,死在马背上让老哥们几个羡慕还来不及,臣每逢请战,先帝爷可从来都是让臣做先锋的,臣这次不做先锋,就做个什长,实在不行做个马夫也成,只要陛下让臣随军北伐,等臣回来,自己去阳陵找先帝请罪”
曹蛮又叩首下去,可是杨景已经决意不会让曹蛮随军北伐,长叹一句:“今日若是朕不应你,护国公是不是不打算起身了”
“是!”
“若是朕一日不应护国公,护国公是不是就日日要到甘露殿来请命?”
“是!”
“护国公何苦为难朕?”
“陛下为何不成全老臣,二哥何等英雄,三哥又是何等英雄,最后都是死在了病榻上,老臣只是想杀几个蛮子垫背了死在马背上,陛下为何不成全老臣?一辈子刀口上添血,可怜兮兮的死在病榻上听这些不肖子孙哭哭啼啼,老臣不想如此了却此生,陛下就应了臣,让臣去北地走一遭吧!”
说道动容处,曹蛮已经隐隐可以从语气中听到泣血之声,杨景自然也是有所感怀,等到杨智额头上跑出了一层轻汗赶来之际,也正巧看到了这一幕杨景用龙袍拭泪而曹蛮跪地泣首的一幕。
哪里是请战,分明是安了求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