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藩凉州城里的满城大雪,惹得今夜灯市也不甚热闹相反,大宁朝的皇都长安城里上元节里的盛况当得起一个举世无双的美誉。今夜有圣旨恩赐,一百零八坊皆不闭市闭户,百万生民一起赏灯游玩的夜幕里,无人会觉寒意。
因为杨景圣躬抱恙,所以今夜宫里并未设灯,也没有召臣子入宫在太液池畔宴饮寻欢,甘露殿的冷清依旧,披着袍衣在御座上发呆的杨景不得不感慨自己已经老了,竟然如今连奏章都不愿再多看。身为天子的他不得不联想那些在史册里任人评说的前辈们,要做个明君的确太难,论心无完人,即便杨景从登基之后已经觉得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心血,可对眼下的大宁,他仍是觉得不够,还是放不下这芸芸众生。
卸去影卫差事的陈和如今安安心心的在甘露殿里伺候杨景,也成了偌大天下里,这位天子为数不多可以说说真心话的人。
“陈和”
“主子”
杨景单手撑着自己的脸,脸上写满了无尽的疲惫,短短一年时间,杨景的白发已经比从前多了数倍,气色也已经大不如前,太医院里几番诊治都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普天之下的珍草名药,大宁的禁宫公应有尽有,可似乎对永文帝的痨病,毫无办法。
已经时常感觉疲累的杨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堆积如山的数百份折子面前淡定自若,交由内阁自处和太子决断的折子也越发多了起来。
陈和将一碗补神的参汤端上了御案,还小心翼翼的为杨景备好汤匙,一面神色卑微的说道:“主子,刚刚从御膳房送来的,主子看折子入了神,没敢吱声,如今趁着还是热的,主子赶紧喝了吧”
“今夜看完多少份折子了?”
“回主子,合击了三十九份了”
杨景端起了御案上的青瓷碗喝了一口参汤,然后自己笑道:“真老了,剩下的,除了江南道和北地的折子,明日都给太子送去”
“诺”
陈和眼看着参汤还剩了大半碗,又提醒道:“主子,这是按着方子熬制了一日的汤,主子最近没什么胃口,还是再喝一些吧,不然如此操劳,恐伤了龙体”
“朕如今连喝碗汤你都要说?”看着陈和有些惶恐地又将碗递来,杨景只好摇头:“罢咯,朕如今啊,只剩听劝这一条了”
“主子是仁君,诸位大人才敢直言犯谏,为大宁朝用心实事,奴婢们也才敢劝着主子要珍重龙体啊”
“诶,不用说了,朕虽然老了,可也还分得清什么是忠言逆耳,什么是阿谀奉承,哈哈哈”
似乎早有预料杨景会有此言的陈和只得故作告罪:“奴婢有罪,可主子若是不信,觉着奴婢是才胡诌,不妨去听听老百姓怎么说”
“怎么说?”
“都说主子是堪比三皇的圣君,主子春秋正盛,定能给咱大宁朝带来一个大盛世”陈和的话说完,杨景没有再如同两人从前那般默契的话接过,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哪怕再给朕三年,等朕把新法推行天下,把北奴打出漠南,到真无不可,可是三年,都得看天意了”
杨景的话不无悲凉,对先帝的弊政加以改善,让大宁朝的勋贵世族再不能掣肘帝王行事,让百万流民回归乡舍,让大宁不再对外连年穷兵黩武将先前被伤及根本的国力加以恢复,已经浪费了他登基之后整整五年的时光。
“对了,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杨景住在长乐宫里,可是眼睛望着天下,对自己的后宫和大内,反倒没多少心思留意,一些事还是得靠陈和来说方才知晓。
“回主子,皇后娘娘好像在和楚王妃商议给殿下选立侧妃的事,估摸着是觉着这次殿下受了委屈,打算成全殿下和青晓姑娘的事”
“青晓?”
“就是那个从前在娘娘宫里叫做晓晓的女孩,十五岁时就因为娘娘恩赐,做了咱们宫里最年轻的一等宫女,按八品女官制衣,娘娘说晓晓姑娘穿着那身青衣好看,就赐了青晓之名”
“哦,朕想起来了,是那个从前在皇后宫里做事,然后被太子和楚王都送了礼,惹得后宫一时躁动的女子吧?”
陈和不知为何杨景忽而想起了这件旧事,急着点头说道:“对,也是从王府时就跟在娘娘身边,和楚王妃也见过几次,千年选配女官,是太子殿下劝娘娘把青晓打发去了楚王府”
“偌大王府只有一个正妃倒也不合适,还好没听见楚王府后宅不宁,他们夫妻失和的事,你明日去皇后宫里再走一遭,就说楚王府侧妃的事让楚王自决,若是宫里再塞人给他,依着老七的性子,非得又闯出些祸来。还有,这事要从宫里走折子,让太子也知晓知晓”
“诺”
给自己儿子一个侧妃选立的权利算是杨景如今心头自以为不错的补偿,作为父皇,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至于杨宸是真的选一个藩邦之女,还是选年幼时倾心的女子,杨景觉着,自己已经管不动了。只要杨宸不再那样涉险行事,安安生生的待在定南卫里,他不想再有其他的事传来。
“还有,其余各处王府,让皇后也一并如此理事,朕如今只有两个皇孙,还是太少了些,藩王后宅,朕管不了,让皇后也莫要再管,都随他们去,有祖制在,翻不了天。不必再像母后从前那样行事。”
“诺”陈和又应了一声,此时方才说道:“主子,还有就是如今东宫有了皇孙,据说盯着太子侧妃位置的贵女不少,已经先后有几家大族的女子奉娘娘的命将生辰八字送进了宫”
“太子不同于他们几个,这事让皇后若有心意,先同朕说上一说再做”莫名间说起的事,在杨景的几句话间,已经隐隐为日后的因缘际会埋下了诸多不得安定的伏笔。
“还有宇文嫣姑娘,说是昨日在娘娘宫里哭了好一会儿,想着让娘娘来劝劝陛下”
“劝什么?”
“外面已经传开了,说是陛下要将宇文姑娘指婚给王敬”
“这是从哪儿传出去的?”
“东宫”
杨景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头泛起了一阵怜悯,宇文嫣的境遇他很清楚,让堂堂镇国公的女儿成了这长安城的一桩笑话,正是因为四年前选立太子妃的事。
都盛传是他御笔一提,将宇文嫣的名字划去,可实际上宇文杰猜错了圣心,报上的名字是宇文雪,而宇文雪早已被他想到日后做杨宸的良配,宇文家也的确不该再和东宫亲上加亲而作罢。
“这事,宇文家怎么看?”
“回主子,魏保今日还不曾送折子来,只是听宫里说,王阁老和镇国公对此事都充耳不闻”
“太子还是嫩了些啊,性子急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