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天下灯市可与长安媲美的也就只有江南道的姑苏城,还有扬州了,平海卫被江南道所围绕着,自然也就有几分江南韵味。和江南道唯一的不同就是,平海卫里有一座王府,平海卫军政诸事,悉从吴王杨洛定夺。
永文七年是杨洛就藩的第四个年头,因为克复东台使得山河重为一体之事,今岁朝廷和宫里给吴藩的赏赐都远超旧例,吴藩水师更是在邢国公李复重返长安致使福闽道水师黯淡无光之后,成为大宁朝在洋洋大海上的唯一可以横行无忌的船队。
兵强马壮,坐拥长河入海之地,那些想要远涉重洋去东琉还有高丽渤海将茶叶丝绸卖出去的江南巨富们不得不烧起吴藩先前有些轻视的冷灶,各式各样的稀奇玩意儿,古玩字画,瓷器珍茶如潮水般被送进了吴王府。
和从前的低调行事不同,如今的杨洛对这等纸醉金迷的日子似乎不以为然,来者不拒,让那些捐资开始在江南道各处修建书院意图让来日一拨又一拨的士子登入天子门堂替他们说话的巨贾不经意得意起来。凭他们的财力,再让吴藩多出一支水师也无不可,到时候朝廷里有人可以说话,海上又有吴藩的水师替他们遮风挡雨,似乎不远的将来,大宁朝就不该有北地那些自诩百年不跨的世家再如此轻视他们这些商人。
先帝重勋贵而远清流,可才短短六年,出自江南的清流们便能在庙堂里争得一席之地,如此再等他个十年百年来看,让大宁朝的庙堂成为他们这些巨富之家扶持起来的清流一家之言也无不可。
可是在“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处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的盛景之下,杨洛的心绪显然没有因为东海城里满城的灯火而好上一些。
陈凝儿很早就注意到了自家夫君的心不在焉,所以今夜从游街赏灯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寸步不离的跟在杨洛身边。杨洛身穿着天青色的常服,配着一条月白色古玉点缀的腰带,漫无目的的看着自家王府里被不少巨贾称为:“天下独此一绝”的园林。
他感受到了自己臂弯里那只悄悄挽过的手臂,轻轻将手一挥,说着吴侬软语的婢女也就应时止步,由着吴王和王妃自己游走。
“殿下今日为何不开心啊?”
“诗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本王年幼便没了母妃,在王府和宫里吃着百家饭长大,可是也有父母兄弟在,百姓家尚能其乐融融聚在一起,可我们几兄弟,各自离了数千里,怎么能不想啊?”
陈凝儿轻声宽慰道:“父皇和母后会知道殿下的孝心,几位皇兄,还有楚王殿下也会一样惦念殿下的”
“罢了,只希望着有生之年还能像三位皇叔一样回长安一趟,虽然等了十五年,可多少回去过。”杨洛将陈凝儿的手握得紧一些,似乎在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替她遮住这湿冷的寒意。
“殿下为何要答应让哥哥去东台岛做官啊?哥哥自幼在府里长大,臣妾怕哥哥做得不好,给殿下添麻烦啊”
“不过是让他去做军粮督运使,等本王卸去东台的军务,他这差事也就做不久了,无妨的,本王派去,自然无人敢让他难堪,你就不必担心了。”
“臣妾母族羸弱,不像几位皇嫂一样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子,给殿下添麻烦了”这是陈凝儿的心里话,一个家族是依靠着船运商货才勉强在先帝时有所名头的吴王妃,自然是不能比那几位有开国之功的大家女子。陈凝儿知道让自己的兄长出来做官,是杨洛的恩惠,也是因为无人可用有心扶立自己的母族。可是她的确担心自幼长在蜜罐子的哥哥和弟弟担不得重任,不仅帮不了杨洛,反倒给他添乱。
“不可胡说,有你做王妃,是本王此生最大的幸事”
“王爷”
两人相互依偎在王府里叫作“瘦西湖”的池边,杨洛将陈凝儿揽在怀里,军国大事他不会说,吴藩此时的境遇他也不会说与陈凝儿,他能给的,只是这处臂弯的短暂温暖。
“再等几年,三哥和四哥就应该不用吹胡风,要和本王一样徒享太平,做个盛世里无所事事的藩王了,凝儿,你可愿随本王离开此处,另寻一个地方去过此一生”
“殿下不喜欢这里?”
“不是”杨洛没有向陈凝儿解释为何他们会离开,又为何安身何处由不得他们来选。陈凝儿将头凑到了杨洛的脖子上,早春里透着一股梅花香气的秀发让杨洛有些难以自已。
“殿下就是臣妾的家,殿下在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好”
杨洛揽得又紧了一些,这是他就藩大婚的第四个年头,四年里,他仿佛越来越喜欢如今被自己揽在怀中的陈凝儿,这个总是会对自己逆来顺受,总是会用所有的温柔来将他身上不经意怒火怨气通通打散的凝儿。
圆月,花池,长亭,灯火,佳人,杨洛可以短暂舍下那些自己本就不喜欢的俗物,不再听一个又一个拿着朝廷里那位清流官员引荐拜帖来访的商贾巨富,可不能不想起若干年前一起在长安逛西市灯会的兄弟几人。
不能不想起和杨宸一道爬上长乐宫的殿宇,看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一个指着南边:“七弟,父皇设四卫,如今只有南边和东边了,父皇会让我去定南卫吧,到时候七弟去东边的平海卫,那里靠着江南,做个太平盛世里的王爷,可别忘了给我送些江南的丝绸和好茶来”
一个指着东边说:“平海卫啊?若真是我去了,肯定要选最好的绸子和茶叶给六哥送来,他们都说江南好,也不知江南到底哪里好”
“徐先生没教七弟么?那首写江南的词”
“哪一首?徐先生都是教我那些经书,尽兴就讲,不尽兴就下棋,一边下棋,一边教些大道理”
“难怪父皇要让王太岳做皇兄的师父,唉,你听听啊,翁师父教的,用江南话给你念一遍”
杨洛不经意间念起了那首词:“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如最后一次在长安城里过上元节和杨宸翻到长乐宫殿宇上远望皇城的那个夜里,其实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在那时就已经注定。陈凝儿渐渐发觉杨洛竟然有几滴眼泪落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殿下”
“明日你在王府里选些好的绸缎器物,多挑些,本王让人给七弟送去”
“好”
杨洛有些后悔,竟然会因为杨宸就藩,还有和宇文雪轰动天下的大婚,嫉妒那个哪怕挨揍都会和自己一起进退的弟弟,嫉妒那个去了一趟镇国公府老公爷那儿要来的药酒都会分自己半瓶的弟弟,嫉妒那个闯祸了往自己身上揽,得赏了会多提一句“六哥”的弟弟。
他喜欢江南的景,也在江南的景里释然,他喜欢江南的人,也在江南的人身边,将自幼长在心里那些不为人知刺一根根的任她摘下。
“六哥”
“傻七弟”
吴王殿下除了自己王妃无人能望见的眼泪里,江南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