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凝儿是第一次听杨洛说起儿时的往事,本想劝慰一番,可杨洛显然意犹未尽,接着说道:“后来大哥谋反,高后被废,同年惊惧而亡,夫妻一场,父皇是如何做的?轻棺敛葬,附葬于桥山,那可是大宁的皇后和太子殿下,便是废了,就能如此折辱?父皇要本王以人子之礼送葬于桥山。本王做了,第二年,本王加冠,父皇要本王来江南就藩,密诏本王督造水师,本王离京时,无人相送,父皇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连这水师都是密诏本王来做,你可知若是没有这密诏,本王暗中督造水师传回朝廷,便是一个不臣之名?”
带着几分醉意的杨洛显然是因为这往事伤了心,说起来已经动了情,又将那酒壶自己取过,满上了一杯,再是一饮而尽。
“本王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帝王家中,人情二字最是难当,更何况还有七弟,从入了宫便不为父皇所喜,和本王难兄难弟的在宫里如履薄冰,连那些阉人家奴都敢在背后嚼我们的舌根子。三哥去了北宁卫,四哥去了凉州的抚西卫,风头无两,传到宫里都说他们是如何的英武之姿。二哥正位东宫,本以为可以沾沾喜气,可皇后娘娘面上最是和善可亲,面底下全是人心算计,我自以为可以亲近,人家却嫌我克死自己母妃,又害得高后身败名裂,你说,本王如何知道?
本王得胜还来,本以为可以就此离开这些,可父皇又非要将本王架到江南清流的头上去,若成了江南清流臂助,那勋贵世家自然是要和本王不死不休,若不助如今朝堂失势的清流,让他们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将茶盐私贩高丽、东瀛、那谁又知道日后清流不会找本王一个不死不休……”
杨洛自小备受欺辱,很明白两方相争时,被伤害最深的绝不是那领头之人,而一定是实力不够的棋子。作为诸位皇子里对自己境遇里危险看得最为分明之人,杨洛是不想掺和其中的。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皇看不出自己统御水师,再督知东台军务就必然要和那些脑子里全是银子的清流们打上交道,他只是不解为何自己府父皇明知如此还非要这么做,让自己左右为难。
杨洛的酒喝得越多,话也说得越多,对庙堂风云之事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这般明了清楚,眼里的红润应该是在心疼自己的夫君被人架在火上炙烤还无能为力,也该是自责自己的母族羸弱,比起那些树大根深的勋贵世家们全然不值一提,故而也帮不了什么。
中秋明月之下,杨洛满饮了两壶酒,为自己的境遇,为自己的过往,不过万幸如今的他可以坦然的醉倒一次,再不必忧心没有人将自己扶到榻上,再不必忧心自己醉醒之后又是一人。
陈凝儿将杨洛扶回了寝殿,替杨洛收拾时从他的腰间发觉了一张信纸,上面是不过十余字:“王出东羌,定南逢瘟,王妃小产”
她自然是不知自己的夫君何时能有从定南卫送来的密信奏报,远样折回之后为杨洛放回了蟒袍腰间,好不容易命人替杨洛收拾完,自己开始将满头的首饰拆下,望着铜镜里烛光映照的自己。
想起半年前那趟长安之行,心底暗暗发狠道,宁愿一生再不去长安,继而又想到宇文雪的小产,成婚不到半年,可自己成婚已经三年了,腹中仍是全无动静。
当初不过是江南的二等门庭,出了一位大宁的王妃,何等的荣光,三年来的如此种种似乎将这荣光消去殆尽,陈凝儿从不觉得自己委屈过。有了今夜杨洛的坦白之后,她更为自己的夫君不值,她不懂太多的道理,可父亲如此利用儿子便是不对,兄长如此欺辱弟弟便是不该。
杨洛半醉半醒之间,隐隐喊了一个名字,陈凝儿惊喜将登拨灭,解下帘帐凑过去,却再未听到那个名字,只是听着杨洛在半醉半醒间迷迷糊糊地说道:“父皇,儿子也可以勒马草原,儿子也可以娶世家女”
面对杨洛转身的拥抱,已经褪去了大半的衣衫的陈凝儿并未有什么委屈,一个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落魄藩王,三年前陪一个门庭在江南都算不得显赫的女子,怎么算不得是一桩良配。
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秋胜节依旧是循例解了夜禁,一百零八坊皆不闭市闭坊,天下第一城的热闹远比江南的精致典雅要来得恢弘与繁华许多。
永文帝杨景并不曾出现在哪一位娘娘的寝宫里夜话,深夜批阅奏折已经是他不过寻常的日子,虽然脸色显得有些憔悴,可用御笔朱批的聚精会神仍然能叫历代明君典范汗颜。
陈和在甘露殿里碎步的行走着,若说安静,作为大宁最中央的甘露殿在今夜的长安城应该是最安静的,与皇城之外的热闹喧哗如同隔世。
一刻钟前,陈和在东门的影卫那里收到了来此楚藩的密奏,知道自己的主子如今颇为关心来自楚藩的消息,就急着赶回甘露殿,打算在自己主子批阅奏折休憩的片刻让主子也过个节。
他没有拆开上面的羽签,而是将他放在了几处王府送回来的密奏中间,一道取来。
将一件玄色披风悬于身后挡风的杨景,鬓发上已经有许多泛白,比起半年前也明显的瘦削了许多,身为天子,提笔的右手依稀可见冒出的青筋,瞧不到多少血色。
主仆两人多年的默契让陈和即使已经有意放轻的脚步声根本瞒不过杨景,在河东道今岁新法实施回奏的折子上写完最后几个字,杨景便闭目端坐等着陈和。
“主子”
陈和这身红衣宦负衬托得有些精神,轻声走到杨景身侧将几处王府的密奏放于御案上便拘着身子为杨景取了一盏茶来。
“你啊,这么轻的脚步声,是想吓唬朕?”
“主子,奴婢哪儿敢啊,奴婢是怕搅了主子批折子”
“今日中秋,几处王府都送了些什么来?”
陈和将茶一并放在了御案上,再是一脸喜色对杨景说:“淮南王给主子送了江南锦绣,说是里面的经文是淮南王妃亲自绣上的,愿陛下和娘娘万福。韩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则是各送了一件瓷器,还依旧例为陛下上了贺表,湘王殿下送了基本古籍来,说是弘文馆里都不曾有。秦王和辽王殿下在草原上,估摸着一时半会没来得及,吴王殿下送了前奉的宝印二十,珍稀之物不可胜数,楚王殿下则是送了几盒上等的雪莲人参来”
听完陈和的话,杨景微微笑道:“朕的这两个儿子,到是会借花献佛,罢了,罢了”
“主子,这中秋,等过年了,几位殿下定然会给陛下送几分称心如意的礼来”
杨景眉头皱了起来,苦笑道:“朕坐拥四海,要他们送什么礼,为人父母,总归是盼着他们自己过好那日子便成”
若没有这一身五爪龙袍,或许这话更像是那些寻常百姓父母的口中之言。看到杨景有些伤怀,陈和急着扯开了话,对杨景说道:“这是各家王府里最新来的密奏,陛下不瞧瞧?”
“今日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你同朕说说便是”
杨景像是有些疲惫,将头撑在了左手上,又闭上了眼睛,陈和见状又轻声说起:“晋王府最近来了一个谋士,劝晋王殿下多行善事,还派了一伙人去了南疆楚王殿下那里”
“朕这六弟,不消停,不必念了,去查,发生了什么”
“湘王殿下近日又新纳了一房,是临湖城里官宦之家的幼女,年方十八,正是妙龄”
“朕这七弟,倒是真想要个儿子,去给湘王殿下送送礼,朕倒要看看,他羞不羞”陈和向来是捡重要的说,而杨景则总是听完就立刻评说一句,然后又换下一个。
就如此一直从晋王府说道了淮南王杨羽那儿,才明显有了能让杨景欢喜两分的事:“淮南王妃已经有了身子,小三月了”
“把这折子送去幽巷里,也该做祖父,也老咯”
“奴婢遵命”
杨景听完,闭目凝神之时忽而发问道:“怎么没有楚王府的消息?”
“今日刚送来,奴婢还未来得及瞧瞧”
得到杨景默许将羽毛函口取开,陈和心里陡然一凉,杨景的眼睛也瞬时睁开,狐疑道:“怎么?”
“主子,这定南卫遭了瘟,楚王殿下在外,和大人又奉诏来了京城,王妃娘娘操劳了些,小产了”
“唉”
中秋胜节,一轮明月,留给天子杨景的,却是儿子的竞相怀疑,以及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