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定国公府新丧,作为同气连枝的勋贵豪门,镇国府宇文一家此时自然也停了一切宴饮为乐之事。
除却在府门之前设路祭以外,宇文杰和宇文松父子都要亲往祭拜,行晚辈之礼,宇文松更得亲披素衣,以彰同悲。
父子两人一道从邓家回来,宇文杰特意将宇文松唤到了自己车上,同朝为官之后,宇文杰继续做他的内阁次辅,门下省知事,大宁镇国公。
可宇文松却再未能做成那长安第一纨绔,留待翰林,穿一身蓝色官衣,老老实实的做着他的不着品阶的官。
舞刀弄棒的祖传之业不做,眼前坦坦荡荡的仕途不喜,他似乎更喜欢做他的少公爷,做那个柳家七娘的远远观望的宇文松。
赐同进士出身,自然和那些含辛茹苦十余年历经多番科考察举做天子门生的新贵们不喜,乃至疏远。
新科进士们大多寒门清流,自然不屑于和宇文松这类贵家子弟多有往来,而那些试图借宇文家之力扶摇直上的献媚之人,宇文松又是几句冷言打发了事。
宇文松在从前为非作歹的那些恶事收敛归收敛,做官以后怂字却从未写过,直接当着状元郎来了一句:“今科状元必为临淄学士,余切勿以才天下无双为傲”
对宇文松去惹事,宇文杰是不以为意的,只要他肯来做个官,他日替天子站到这台面上做个勋贵旧臣的影子,再守着先帝旧臣们这一亩三分地便足了。
只要自己还能上朝,随他怎么闹去,闹得越欢,哪家都欢喜便够了。
素衣之内,一袭玄色杭绣长锦阔袖之衣傍身,西域和玉带做扣,年少的脸上似乎透着些许不快。
“怎么,还在怪爹?”
宇文杰坐在主位,将宇文松的脸色尽收眼底,唯唯诺诺的问道。
他这一辈子,从前怕自己爹,后来怕自己儿子,只有大哥宠着的时候不曾晓得如何去怕。
“没”
宇文松身为子侄辈,这一身素衣暂不曾脱身。
“你小子啊,自小就是这脾性,一辈子不知道喜形不露于色的道理”
“怎么?爹是在怪儿子不孝,口不择言,他日祸从口出,惹祸上身,给咱们宇文家带来滔天之祸?”
“哈哈哈,若是你都要掂量掂量这狂言能否去说,这天下还有谁敢去指着状元郎说人家才华不显?若是你一两句话就能给咱宇文家带来什么倾覆之祸,那你祖父,大伯,你爹我不是白活了一世不成?”
说到这里,宇文杰似乎颇有些得意,在大哥身死以后,宇文家在沙场上的失意已经被他在朝堂上的得意给掩盖过去。
皇朝第一外戚,大宁第一勋贵,庙堂勋贵旧党之首,门下六部之长,谁能在宇文家面前去比试一番富贵繁华。
“那爹为何不去为二姐做个主?这才大婚多久,便逼得二姐要密奏娘娘为他封个侧妃?这把咱们宇文家当作了什么?秦王和辽王都不敢如此,他不过就藩半年就如此狂悖,连说都不许说上一声?”
因为宇文雪上一次发往长安的密信里提到了要皇后封青晓做个侧妃,而前几日又刚刚收到宇文家在定南卫探子的密奏明言楚王和王妃失和。
宇文松自然是七窍生烟,怒不可遏,随着杨宸和月依一道北返的事被他知道得越多,在宇文松这里,杨宸便和那些西市里舍了家中流连花市的混账没什么差别。
“枉我向来以你识理明事,可辨非常,如此看来,怎么也是俗物的见地。你爹我像你这般大时...”
“有话明说便是”
一车之内,宇文松惊惧的神色连装都不愿去装上半分。
“你说,陛下对楚王宠信几何?”
“辽王殿下之上,太子,秦王之下”
宇文松从前出入宫中何曾少了去,天子对未就藩的杨宸如何,他可是亲眼见过,也听过宫中的流言,还从姑母口中亲耳闻听过陛下不喜杨宸的种种过往。
若非一次回京,辽藩三年经营一朝尽毁,宇文松恐怕觉得拥有狼骑,就藩大宁龙兴之地的辽王也在杨宸之上。
“说你年少不识事,还不服气,莫非这就藩一年来种种,你还当真以为陛下是不喜楚王太甚?”
“儿子知道陛下对楚王殿下的疏远有些刻意,未尝不是一种保全,可真说陛下如何亲信楚王,满朝文武,有谁会信?”
“那你且想想,拥军藩王不过四卫,谁拥兵最少,据土最恶?”
“楚王殿下,可这不是正明摆着陛下不喜殿下么?虎狼之骑不给,江南膏腴之地不给,给个乱党林立,匪祸横行的穷苦之地”
“那如今隐隐传来的削藩之声若是来日坐实,谁最不易受其害?”
见宇文松不语,宇文杰继续说道:“楚王殿下是陛下给咱宇文家还有这些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老臣勋贵们一纸诏命,宇文家倒不了,勋贵老臣就倒不了,老臣们在,这大宁才有真正会为陛下为天家赴汤蹈火的人。”
勋贵是为天家皇族,比起口口声声要为生民请命的江南清流自然是更为天子所亲,可宇文杰已经在杨智身上看到了年轻人被圣人书给读晕了头。
忘了大宁是杨家的大宁,而非那些清流书生口口声声要为布衣生民谋太平的大宁。
民贵君轻这种混账话,宇文杰是不信的,他也不希望大宁未来的君王去信,否则让跟大宁皇族同气连枝的勋贵旧臣寒了心,才是大宁真正的危局。
“我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我不管楚王殿下究竟身负何等君恩,如此欺辱二姐,爹你能视若无睹,要祖父如何去想,要伯父如何去想?咱们家如今是这等模样都敢如此欺辱咱家,日后朝廷重用清流,视咱们勋贵如虎狼,爹又为何去相信楚王殿下会和咱们家站在一道?”
宇文松知道很多的道理,可刚刚大婚就欺辱宇文雪,让宇文家的密报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巡边归府,殿下数日未进飞羽堂寸步”便是不该。
“你啊年轻气盛,爹能懂你此时心急,可你细想半分你姐是何等的人,会容殿下就如此的欺辱而不发一言?封侧妃的事,且看娘娘如何处置,你心急又能如何?
难道派人将这桩先帝恩赐,陛下亲诏封妃的婚事给毁了?你姐又能答应?若真是不放心,派人再去探探情形便是。如今啊,我更忧心你大姐的事”
从清明之前,宇文嫣已经数次说要回北宁回乡祭祖。先前从未主动关心过这些祭祀省亲的事,如今连着数次提起,若非宇文杰深觉反常而搪塞过去不曾应允遣人细查,是断然发现不到如今的情形。
“大姐又在说要回乡祭祖省亲的事?”
“可不是嘛,总用这沿途不安分的话去阻她也并非长久之计”
“大姐还在和辽王殿下密信往来?”
宇文杰微微点头,每一道从宇文府发去北宁的信都先经过了他的眼睛。这些年对自己女儿太子妃未能选上落得长安贵女笑话的事。
作为父亲,他是心怀愧疚,可又无能为力。
既做了宇文家的女儿,享尽荣华,那也该这样,由不得自己。
“那辽王殿下究竟是何图谋?”
“邓家在北地那些边将旧部大多都暗中归了辽王府帐下,可若是说辽王殿下是想用你姐来要咱们宇文家的引为臂住,我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东宫的舅父,皇后的母族,凭什么要帮你一个藩王?这么简单的道理杨复远不懂,宇文杰是不信的。
就算迫不得已,宇文家也应该是站在如今明面上皇后嫡子太子胞弟的楚王殿下头上。
“唉,这几日辍朝,我也无事可做,明日和大姐说说,她到底是如何作想”
“嗯,你大姐因为雪儿的这桩婚事,如今还在记恨着我,有些话我这当爹的如今不便再说,你们姐弟说说就好。”
父子两人如此谈心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宇文府门前,走进府门,宇文杰方才又想起了另一桩大事。
一把将打算回自己院中的宇文松拉住:“我听说,你这些时日和那个赵祁走得有些近?”
“嗯,楚王殿下在太子那里为他求了一份差事,估摸着过些时日就得回定南卫去做个县令了”
“你还打算瞒着咱呢?那赵祁和楚王殿下是定南卫出来不假,可殿下将他从陈桥带回来的。后面的干系,你可知深浅?”
宇文松自然是大为不快,极为不耐烦的回道:“就是知道深浅,才不能让这赵祁做他们手中之剑,日后牵累王府,拉拢人心的事,若是爹你来做多有不妥,反倒会让旁人生疑。”
宇文杰则是颇为忧心的说道:“松儿,这事干系太深,涉天家旧事,经纬谶术之言稍有不慎便会是一番滔天巨祸。你都能插手进来,便不要想着能瞒过陛下,说不准楚王殿下与赵祁相见都乃陛下有意为之。若是如此,你搅局进去便是不妥,为父话已至此,且好自为之”
宇文松暂时还不清楚杨宸和赵祁的关系,只当作杨宸不知天高地厚插手到只剩亡魂野鬼的赵家旧事当中会惹祸上身。
所以才一并入局,想着为杨宸多一份助力臂仗。对宇文杰的话听的是云里雾里。
“爹,当初您在锦衣卫,奉诏诛尽赵家九族之时,您在想什么?”
“刀有心,用刀之人无心”
这天下之大,没人能比宇文杰更能明白一族勋贵满门伏诛的惨状是何等的模样。锦衣卫指挥使,杀赵家。镇国公,杀周家。
八大国公,两家的朝夕覆亡都有一大笔血债是算在了他宇文杰的手里。也便是从那时起,宇文杰便比许多人都更为清楚的认识到,何为天子皇权,何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行礼散去,宇文松继续为来自定南卫的音信而不快着,回到书房的宇文杰却是连喝了数口冷茶静心。
大宁的朝局云谲波诡,这些少年郎的不按常理,真的会乱了大事。
随即吩咐人研墨铺纸,亲笔一封交于宇文家的近随:
“此涉非常,务必交于楚王殿下之手”
“诺,公爷!”
夜深静谧的宇文府还能隐隐听到百步以外的邓家此时鸣锣响鼓,诵经法事之声。
一位身子略微丰腴的妙龄少女,负手撑在桌上,两眼无神。
“小姐,老爷定是因为忧心小姐安危,才不许小姐回乡的。不是都说朝廷要北伐了吗,这兵荒马乱的,确乎也走不安生”
“大宁两京四卫十三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到咱们宇文家头上撒野?爹分明是不愿让我回去”
从原本的清明回乡祭祖一直拖到了如今的六月底,已经连着说了数次未有一次得到允诺,宇文嫣也不得不去怀疑自己父亲是否知道了什么。
“小姐,今日奴婢倒是听说了一件事,定能让小姐欢心些”
“哦?”
宇文嫣被勾起了兴致,端坐了起来。
“府里的小十刚刚从定南卫回来,说是带来的那边二小姐的音信,奴婢说是小姐想知道二小姐的近况,可老爷和少爷去了定国府,他便告诉奴婢了”
“那是如何?”
“小十说,楚王殿下巡边回来之后已经有数日未曾进过二小姐的院子。而且小十在那边还听说殿下在阳明城时有一位红颜,是早先宫中乐府管事白泽的女儿,殿下返京还曾去锦衣卫衙门里寻过白泽呢”
这奴婢说得是绘声绘色,宇文嫣却听得不以为意:“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寻常人家也是三妻四妾,只有我那傻妹妹会信佳丽三千独宠一人的鬼话”
“哼,枉二小姐当初铁了心非楚王殿下不嫁,众人都以为这在京城里哆哆嗦嗦的楚王殿下有了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呢?”
总会有人要从别人的苦难中来为自己的日子寻一个解脱,那因为宇文嫣这些日子愁眉不展打算用此来宽慰一番的奴婢却不曾想打错了算盘。
“住嘴!不是谁家的二小姐,那是王妃娘娘,你不过是贱婢一个,怎能如此狂言犯上?是我素日里太宠着你,让你都忘了规矩不成?”
“奴婢该死!”
宇文嫣隔着窗户望向南边,在府上争个输赢,恨不得对方离自己越远越好,可正是远嫁以后,又总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