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为何要等我成婚?”杨宸紧跟着问来。
“宇文家和赵家的事,牵涉太深,陛下有来日在削藩时保全殿下之意,也有借殿下为如今因为新政动了根基的勋贵世家助力所谋,自然不会让这件旧事,来动了如今的朝局”
徐知余缓缓答来,从在皇宫大内听到了那么惊惧五内的皇家秘闻,天子心事,这过去的半年他早已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理了清楚。
赵家本是先帝用来制衡宇文家的孤臣,赵家京城里的数百口人是死在当时锦衣卫指挥使宇文杰的手中,宇文靖和杨泰,率三镇之军在陈桥逼死赵康,让赵家一门校尉都尉悉数自戕。赵家覆亡,周德为得利最多之人不假,可真说宇文家只是做了先帝的一把快刀,让其自绝于杨景,而自身清白,又当真能信?
莫要忘了当时的齐王正妃乃赵欢儿,宇文云不过是齐王侧妃,而赵家本就先帝用来取代独孤家进而和最为势重的宇文家分庭抗礼所扶立起来。
所以宇文家到底在赵家的覆灭中出演了怎样的角色,没有人可以去彻底的理清这件尘封了十八年之久,已经办成铁案的事。八大国公里除了远离京城的邢国公李复之外,哪有一个手脚是真的干净。
可杨景要为杨宸所谋,让他为皇后为用,和东宫亲近,和注定要成为整个皇朝勋贵旧党之首的宇文府站在一处,就必须娶了宇文雪,名头是成全了先帝和宇文莽老爷子当年之约,实则这件婚事背后的考量不可谓不深。
杨智亲近江南清流,杨景也害怕其心志未定就偏信偏用,有杨宸这位他唯一真正亲近的皇七弟在,如何处置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也自然该多去思量两分。将帝王心术,王权制衡看得明明白白的杨景,早已经通过这一次楚王大婚,新科取士为逐渐势弱勋贵旧党又提了一分精气神。再加上不日的北伐,待两边都回到势均力敌之时,最快意之人只会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
他知道,杨景也知道,若真是杨宸早早的知晓了这件旧事,即使会老老实实的成亲,如何看待自己的王妃是宇文氏,就当是天壤之别。不过这也不重要,只要婚事办了,入过洞房,一切谋划就是木已成舟,无可更改。
徐知余唯一不解的是,从杨景的这些提前布局来看,好似日后的贬抑勋贵世家,重用清流,削四卫藩王之人,好似有过早的未雨绸缪之嫌。
毕竟在如今的天下臣民这里,当今天子不过为君六载,春秋正盛,已成治世之象。如此过早的为后人铺路,或许只有那一个只要说出就是诛灭九族的原因。
听完徐知余的话,杨宸只是微微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对于自己师父的话,他能明白个大半,毕竟从陈桥回来之后,他也一直在心里想过此事数遍,此时就将自己关乎此事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宸儿是如此想的......”
听着杨宸将此事从先帝制衡之术,讲到先太后想借扳倒赵家,来为独孤家重新得以重用所谋;周德想借此赵家的覆灭为先帝所倚重;先帝则想借杀灭赵家重创当初的齐王一党,顺道借宇文家来做刀,就是想借此一并使得齐王和宇文家反目,从此安安心心的做楚王的磨刀之石。
一句一句讲来,将心比心,甚至道出了赵家覆灭的关键根本就不是所谓“天命归赵的流言”,这只是一条火线,真正让不足四两的事上秤称出一千斤的人,是那位九五之尊。
徐知余有些恍惚,仿佛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自己这位弟子的眼界已经从观棋成了观弈棋之人的境界,数年栽培,忽而意外的见到成果,还当真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说起宇文家在赵家覆灭之事中的一句:“即便镇国公不愿为皇爷爷的手中快刀,也会有曹家、邓家,姜家抢破头的来做,无非是因为宇文家,因为母后,才让宇文家成了这个上佳之选。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事无论如何本王都怪罪不到王妃的头上”
更是让徐知余宽心许多,少年之人,可以记耻,可知耻而后勇,却不能记恨,用仇恨来做事,往往便会多生恶业。
“殿下长大了”徐知余听杨宸说完之后,将双手放到了自己红衣官袍上,撑着大腿支起身子,仿佛一刻之间,头次承认自己老了一般。
见到杨宸有话憋着无从说出口来,徐知余也一并替他说了出来:
“殿下是觉得,自己的身世太过离奇?陛下要臣在殿下和宇文姑娘成婚之后,才为殿下解惑,就已经告诉了殿下身世真假,可殿下却不敢信,是否?”
“宸儿不知,为何皇爷爷要将宸儿养在母后膝下”
“因为先帝不会知道如今的皇后娘娘并非高氏,而是先帝绝不会封作齐王正妃的娘娘,殿下试想,若是养在高后膝下,除了先太子杨琪外,那若遇不测,殿下做了齐王世子,或者先帝心中所想的大宁第二代齐王,知晓过往,要为赵家翻案,岂不会惹出滔天之祸?”
徐知余的解释倒也说得通,只不过如今的徐知余,只知道杨宸在长安找到了自己身世的一点蛛丝马迹,却不知道此事从赵祁这个赵家遗子那里得来,而赵祁又是纳兰瑜弟子。
“那皇爷爷为何不直接斩草除根,将我这个刚刚出世的余孽一并除去,永绝后患岂不更好?”
杨宸说到此处已经是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怒气,这过去的三个月,他实在无法想通那对自己还颇有些偏心的皇祖父和皇祖母,竟然是逼死自己母妃和外祖满门的人。
所以有一次半睡半醒间,不知是梦还是回忆起,才慈宁殿里皇祖父教自己拉弓,皇祖母在一旁夸赞之时,两人一脸笑意之时,竟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忽而暴起。让一旁的宇文雪都急着起身安抚起来。
“陛下说,当初李淳风入京设醮,为成婚三年之后才怀有身孕的赵氏把脉,也就是殿下,说是若无殿下,大宁则四世而亡,若殿下长成,大宁可有二十五帝,独享近四百岁江山国祚,方才有后面李淳风无礼朝廷,马踏龙虎,末代天师袁天罡不知所终,龙虎山朝夕覆灭之事。也就顺道为赵家惹去了一番滔天之祸”
这与赵祁告诉杨宸的如出一辙,此刻的杨宸,心底最后的半分质疑,都一并烟消云散。不得不去面对他关于自己所能得出的另一个答案。
那就是自己的皇祖父留自己一命,甚至不时亲近,是在和这个预言做赌。赌皇叔会做成天子,即使皇叔做不成,父皇登基,身为侧妃次之的自己也不大有机会去坐上龙椅。若真等情形处境都能让预言成真,那皇祖父便信真有所谓的天命。即使自己赌输了,恐也会在阳陵里笑得无比开怀。
而杀了自己,虽是斩草除根,却也会害怕预言是真。
唯有让自己长成,且无性命之忧,方才会让这个赌无论如何皇爷爷都会不输。而之所以放在如今母后的膝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若自己死在了母后这里,那也有了向宇文家又一次发难的由头。
杨宸甚至还不得不面对起另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儿时的顽劣其实是因为母后,孩童一个就那般溺爱,如何可以定心性。真正改变是从父皇入宫疏远甚至厌弃自己开始,三年前二哥封太子,三哥四哥做了两卫拥军藩王之后。才有了所谓的严教之态,而原因很简单,要助二哥坐稳东宫,将来为一助力,免得大宁四位拥有军权的藩王,除了六哥的平海卫,背后都有根基来生一份祸心。
往事有了答案,少年也有了更多 的心事。
见杨宸垂首不语,握紧的双拳也忽而从膝上松开,换成巴掌勉力撑着。徐知余猜到以杨宸如今的见识想到那些自己都不忍说出口的现实并不算难。
徐知余起身走到垂首的杨宸身边,违背礼数,轻轻在其肩上拍了两下,轻言道:“殿下应该记得,臣当初在宫里说过,帝王家里无私事,无常情,且振作起来,此事也勿要再和旁人说起。”
随即出门,亲手合上门后,转身之际,不禁觉得憋着的话一朝说出口畅快了几分,长吁了一口气。
屋内,几滴热泪瞬间滴落在地。
这天底下真心对他的人里,本就不多,如今还少去了大半,帝王家里无常人之情的残酷,偶然间就显露无遗。若是一辈子不知真相,又或许是另一番的场面。
一个从三年前那场兵乱之后就渴望母爱的少年,此时已经将心头的母亲两字,刻在了心里一角赵氏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