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陈桥镇的杨宸没有住进那姜家的大营里,而是执意在陈桥镇东门一侧,寻了家客栈住下,还支开了侍卫,只带了不足五十人,将这家客栈包了一夜。
因为北伐之事,除陈桥镇之外的另外三镇之军已经悉数北上,唯独留了这姜家的陈桥镇,虽然一万人被朝廷调去长安拱卫九门,可也有两万士卒在这城外大营。杨宸不相信能有人敢到这里来找他楚王殿下不快。
对于纳兰瑜那个疯子的不知所踪,杨宸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自己能凭着那平乱之功彻底坐稳楚王之位,还有他纳兰瑜主动北上的一份功劳。否则,就定阳明城那个王府,了解了实情的杨宸估计是睡不了一个安稳觉。那没有平乱,便整不了军,整不了军,南诏也不一定会见势求封。
那刺杀的事,后来仔细回想,若是真的想取自己性命,就那女刺客的身手,潜在密林里几支冷箭够了,何必那般兴师动众。即使摸不清缘由,看不透这纳兰瑜真正的所图,可杨宸对纳兰瑜这种时隔五年还念念不忘旧主安危之士的确是有些赞许的。
因为杨宸足够相信,纳兰瑜只想也只能是救个人,那要捅破天,弄出江山倾覆的事来,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暴露,只敢伪做僧人,稍有不慎就连忙离京出走的人如何可能做得来?
住在客栈楼上的杨宸听到了安彬和去疾的脚步声,待其推门而入,就看到了安彬一脸坏笑,而去疾面色难看的场景。
“你俩说什么呢?”也难为这杨宸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开问。
安彬还是坏笑:“没什么”
去疾倒是有分委屈:“刚刚在楼下听那老板娘说,这陈桥外面的赵家岗每年到这个时候就往往鬼哭,还要溜到城里来,让我们今夜安心住下,不要随意起身”
这般话术,无非是做个本地人来显摆下本地的奇闻志异的事,又或是这老板娘吓唬客人不要半夜起身找事的话,可去疾竟然信以为真。杨宸感觉自己这侍卫,或许是真的蠢笨。
“你都自己杀过人了,还怕鬼?”
将桌上的饼子随手扔个去疾之后,杨宸问道。
“殿下,今日听那杜元哥哥说赵家满门是冤死的,娘亲原来就说,冤死的人就会成恶鬼寻仇,打仗是两眼一闭拿刀去砍便是,不去做那做鬼的就是自己,可是这鬼,我看不到,怎么能不怕?”
安彬也一锤子打过去:“看得见的尸山血海你不怕,看不见的捕风捉影之事你怕成这样,给殿下做侍卫,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可是统领,你刚刚不也是说,锦衣卫大牢里面闹鬼么?那个要找你寻仇的女鬼?”
看着安彬的坏笑,杨宸就明白了大概,可是对那赵家岗,不知怎的就生了份明日要去瞧瞧的心思,冤死?冤死的人能屠九族?
作为第一家被屠了九族的勋贵,赵家身上,确有那么几分让杨宸好奇的事。比如传言中的谋逆是因为赵康北伐之前,在陈桥黄袍加身,可是这种传言小时候听听就罢了,就凭着一个陈桥,哪里可能攻破长安让天下倾覆。
周德都是有自己的皇叔鲁王杨焱做内应,还身兼太尉,有门生做安化门的守将方敢如此,那赵家有什么?
细想之下,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赵康的女儿,是当时的齐王妃啊!周德谋反是因为女儿周然是鲁王妃,当时盛传要废了鲁王,才有了这谋逆之举,那十八年前呢?还偏偏是自己生辰那日?
此时的杨宸一句望不见安彬在自己跟前对去疾一阵故弄玄虚,讲什么长安锦衣卫诏狱里的鬼怪之事,而是莫名的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十八年前的那场事,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都讳莫如深,那赵家和齐王府还有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别样的关联。
到底是早春了,夜深人难寐的杨宸听着窗外的滴答的细雨声,又回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长安兵乱的夜里。
等自己慌乱中醒来的时候,那鲁王叛军已经破了皇子居所的宫门,那个时候留给当时年仅十五岁杨宸的亲眼所见的,不是羽林卫,锦衣卫,而是只有乱作一团被乱军斩杀的宦官还有以为大事已成而被乱军肆意凌辱的宫女。
因为被发现了自己身上所穿的衣物富贵非凡,向自己扑过来之时,杨宸唯一能做的只是拿起那柄还未杀过人的剑,连杀两人,趁夜遁去。起初是想跑到杨智所在的宫里,可留给他的消息却是,明明和自己相比离长宁殿更远的杨智已经被皇后用宇文家的私军接去了镇国公府。
没人能懂杨宸杀进重围想着去救自己不会武功的兄长却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的心境,那个瘦弱的少年换上了乱军的铠甲,自己又冲出乱军之时在想些什么。只是后来的杨宸问了许多遍,也想了无数次,还是没能明白,为何自己更近,那宇文家的私军却舍近求远。
天色微明,未得好梦的杨宸自己醒来,到了客栈楼下,又瞧见了那老板娘就自己坐在一旁,看着那些粗使女仆用手冻得通红在门外洗菜。如今这老板娘还是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风姿,瞧着这位文绉绉的“少将军”独自走下楼来,两眼无神,便会意大半。
提了一壶热茶走过来请安,“可是小店的雅间不合少将军的意,怎么瞧着将军这么早就醒了,连个清梦的都没有”
接过这老板娘倒的热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故作无病呻吟:“唉,倒也没什么,就是昨晚听侍卫说了一些胡话,有些好奇”
这老板娘倒是叉腰扑哧了一笑:“我还以为是昨日没去请个姑娘来给少将军暖床的姑娘,让将军孤枕难眠呢”
对于杨宸,这已经待在陈桥二十余年接待了无数往来之人的老板娘看出了一些端倪,一身做派贵气无双,可性子随和洒脱,不像是仗势欺人的公侯勋贵子弟,也不像是那些刚刚出人头地的少将军,显然是瞒了身份。可有银子挣,还能玩笑一番,也不必去做多些不益的事,让自己难堪。
“老板娘,这城外赵家岗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只是半月前匆匆路过这陈桥,还未来得及多打听”
听到这里,那老板娘的眼里闪烁了一些异常,无他,半月之前匆匆路过陈桥的可不就是陛下亲率奉安太后娘娘的事么,当时整个陈桥的百姓可都被喊出城外跪送御驾。
老板娘缓缓答说:“赵家岗是原来平国公一门数百口人十八年前乱葬之地,还有陈桥大营里随老国公一道赴死的十六位将军,六十一校尉,一百零九都尉,也都一道埋在了那里,因为有冤,所以每逢这雷雨交加,就有鬼哭,人们都不敢出去,若是南下,都要绕开那赵家岗了走,都怕被鬼气给上了身子”
“有冤?平国公可是在陈桥大营里被锦衣卫发觉了有黄袍,坐实了黄袍加身的谋逆大罪。方才被抄没了九族”
杨宸问道,可那老板娘却是微微一笑。
“少将军还是太年轻了,锦衣卫办案子,什么证据拿不出来,就算老公爷真要造反,可那赵家满门除了老公爷可有一人在长安城外?还有小姐,都已经是齐王妃身怀六甲,公爷造反为什么要挑在那个时节?”
说来此处,这老板娘已经说腻了,因为这种辩驳的话,她已经替那数百个冤魂说了无数次,只不过这一次还是红了眼睛。
“小姐?那老板娘和赵家?”杨宸已经看呆了,这自己身边怎么一个二个都同这赵家有些渊源。
“贫妇的夫君就是随那国公爷一道赴死的十六将军之一,只是那尸身无处可寻,只知道十八年前被楚王殿下葬在了城外,无碑无坟,也没留个他生个一男半女,就一并在这开了这间客栈,死了找个亲近的人,也把丢到那赵家岗上就是”
老板娘转身擦泪又回首过来,有些叹气道:“少将军不要见怪,贫妇其实昨日瞧着将军很像从前的一位故人,方才今日如此感慨”
随即离去,留下杨宸一人在那儿端坐。杨宸明白,其实就自己皇祖父的手段,哪怕那些门将不愿赴死,也会有锦衣卫给他们一个成全。
其实留给这间客栈的,不止是如今端坐沉思的杨宸,还有为什么自己家老板娘总是要在夏日大雨倾盆之际出城而去,而也是从十八年前,自己家老板娘出城找个故人之后,方才传出赵家岗每逢雷雨之夜便往往鬼哭的事。也从来不见有那个旧人来找过自己家老板娘。
一个女子,没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靠这些神奇志怪,在大雨滂沱,雷声隆隆的夜里在那荒坟痛哭。一个女子,没有寻仇的机会,也只能靠用尽家当开的这间客栈,十八年来逢人便说赵家事,让旁人知晓,赵家之事有冤。
自古燕赵多豪杰,一同赴死,何其慷慨,谁说女子不能做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