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杨宸不顾亲王之尊同安彬还有李易、杜元等几人围坐一圈,眼前的那堆柴火上,今日安彬等所捕获的野味真被炙烤得噼啪作响。李易到底是江湖中人,只不过随便播撒了些作料,散出的香味就让一众人腹中的馋虫开始作祟。
很显然,只读了圣贤书的儒生杜元这一路北上,是受照顾的人,否则也不会是今日这般行了长途还是白白胖胖的模样。
“殿下,那同你一道北返的姑娘呢?”李易一手取下了一只熟透的山鸡递于杨宸,又好像是随意闲谈般问起了这事。
“半月之前已经回南诏去了,也不知此事走到了何处”
杨宸本来不想提起这茬,却被这洒脱不讲规矩的李易给弄得无所适从。在安彬眼里这李易也是胆大包天,从那日看到杨宸望着糖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安彬和去疾都不敢提起些什么,可李易却是仗着不知者无罪,大大咧咧的说起:
“真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虽然不久,可这一路上也就那同殿下一道北返的姑娘,十钱银子的面貌可堪其九”
这倒是落了一些破绽,被杨宸问起:“那日在渝州城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唉,殿下,这哪里有一来就夸女子全无保留的?要先夸八分,贬两分,方才可进可退,升米恩斗米仇,百姓的老话可不止能用在人情之上,万事皆要有所回转的余地”
“就你歪道理最多”
杨宸说完,自己拿起了手里的山鸡啃食起来,又被烫得咽不下去。一众人大多见之不语,免得杨宸难堪,又是着李易,扯着嗓子喊:“殿下,百姓还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些事,总该慢慢来不是?”
换来的不再是其他的嗤笑,而是杨宸的一双白眼。可回味过来,杨宸又觉着这李易话里有话,是在点自己什么。
这一夜对杨宸来说是畅快的,自从那横岭遇刺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能如此饮酒作乐,可谁人都知道,若是无愁,何须来饮酒。
到了面,不善饮酒的去疾已经溜到外面扶着一棵古树就是一阵恶心,回来之后,因为跟安彬说了一句:“统领,我刚刚瞧着外面还有两只野鸡,要不咱们射来给殿下做酒菜?”而被安彬派人抬到了帐篷里睡下。
有些场面,醉的人是幸运的,毕竟短暂的忘了这些烦心事,还可以在酒里,舍下那些平日的里的故作镇定也好,强撑架子也罢的种种拘束。安彬知道杨宸心里的不快,今日只饮了三杯就不再饮下,就是替杨宸收拾残局的。
连驿丞他都屏退,只是独自在这里守着这个像弟弟一般的主子。当然,也是受人之托,不过安彬或许是定南卫那一众人里最先知道,自己的主子在长安城绝不像明面里那样不得盛宠。当锦衣卫里面各坊指挥使都不愿到定南卫这个楚藩冷灶,被迫给了他做楚王府侍卫统领的时候,身家性命就已经系在了杨宸身上。
那日杨宸中箭幸好无事,负责杨宸身死之时,也就是安彬自刎殉葬的时刻。
“月依,这名字好听”李易已经酩酊大醉,这话里也都是酒意。可对行走江湖,会四方友,常常如此醉态的李易来说,喝倒一个比自己年少的楚王殿下并不是难事。
杨宸已经满脸通红,连眼睛好似都盯不到一个地方,却还是说了出来:“废话,人如其名,本王能不知道?就你,整天说什么要写篇辞赋做大宁第一,敢不敢现在就拿这个月字,写几句,若得本王之心,赏金千两!”
又是一杯饮下,连安彬的:“殿下”都还没喊完。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情此夜难为情”
李易只是浅浅吟完,也不知是有几分真醉,又叹了一句:“相思相见知何日?”忽而脸上又狂喜,眼神透出了两分炽热,笑骂了句:“都是狗屁,哈哈哈哈”
随之向后倒去,就这样躺在了驿站的地上,狠狠的喘着粗气:“天涯相逢从不晚,从来不晚!哈哈哈哈”
杨宸也没了心气,将那端起一旁的酒壶,想喝上一口,可放到了嘴边却没能饮到半滴,也一并醉倒:“天涯相逢,彩,彩啊!”
本就没饮酒的杜元和安彬瞧着这般情形,两人相互瞧了一眼,都没什么动作,可是下一刻,安彬背起了醉倒的杨宸向楼上走去,杜元也扶起了半醉半醒,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什么:“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杜元也没责怪这李易今日这些他眼中的丑态,心底却是不解,为什么圣人没在书里教这些,圣人教会了他恪尽守礼,尊王从权,可从来没有那句说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兄,你醉了”
“似醉非醉罢了”
背着杨宸走上木梯转首之处时,安彬也回头望了一眼李易两人,心想那百年前奉那位谪仙人从前是否也是这样。让人开始时谈不上半分喜欢,可等不上片刻,就会觉得,与他同处,这就不该是人间。
“本王要大婚了”
被安彬背着趴在肩头杨宸不知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安彬也没顾得上再去瞧那两人是否安生的走出门去,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一边回道:“是啊,殿下要大婚了,王妃是宇文姑娘,再过半月,咱们殿下就该让长安城百姓倾城而出观礼,那就是天大的喜事,整个大宁朝的喜事”
“可是本王梦见她也大婚了,只不过出了拉雅山,去了藏司”
其实同月依不过见了几面的安彬是真的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施了什么药,不过同行了一路,一月光景,怎么就让自家殿下如此作态。
“殿下醉了”
终于走上楼去,将杨宸安顿好后,安彬就枯坐在这门外,守了一夜,或是因为前一夜没睡好,又或是醉酒的缘故,这杨宸一直睡到了巳时,醒来之时,已经是头疼欲裂。
因为安彬坐在门口,靠着门便睡着了,也没人敢去唤醒杨宸,那去疾更是已经自顾不暇,醒来之后,闻到了第一口腹中从下往上的酒气,又吐了个干干净净,巴不得多待片刻。
可杜元醒来时,原本昨夜还嘀咕了半夜的李易已经瞧不见了身影,掀开帘帐问起才知,天色刚明,就那找驿站取了匹快马,已经离去。
“殿下醒了?”
门刚刚被自己穿上穿好铠甲的杨宸推开,安彬向后一倒就自己醒来。
“你就在这儿坐了一夜?”
“殿下安危是末将份内的事,自然是该末将守着殿下”
将安彬拉起之后,杨宸出门就打算继续南下,那驿丞倒是会伺候人,早早的为杨宸备下早饭,热粥,馒头还有北地特有的馕。
“怎么不见李易?”
杨宸喝下了一口热粥,方觉着腹中有了暖意,那酒气也不是一口恶臭了。
驿丞侍候在一旁,说着:“回殿下,今日一早那李易就走了,牵了一匹快马,说是殿下欠他千金,用此作抵微臣也不敢惊扰殿下,心想能与殿下如此熟络,该是说不得假话”
“本王什么时候欠了他千金?”杨宸摇头说道,顺手夹起了一块酥肉放进了自己口中。
瞧着这驿丞瞬间吓得变了脸色,毕竟驿马有失,可是大罪。安彬才解释道:“殿下昨日不是说那李易若赋诗得殿下之心,便赠千金?”
“本王说过?就算如此,这一匹马值多少钱?”
驿丞答之“回殿下,这驿马乃是朝廷马场所出,可值十金”
杨宸就笑了:“那这李易是傻,这可亏大了”
“我也说了,可是他说,等陪他走上一遭,这马就值千金了”
驿丞一本正经的说完倒是让杨宸觉得大清早就碰上了乐事。接着笑说:“那他可曾有言,去哪里?”
“微臣问了,李易说是天涯”
一语说完,杨宸也有些无可奈何,摇头说:“也不知此生还能见否,唉”
安彬接过话去,对杨宸说道:“殿下,天涯也不算太远,早晚能见到的,那李易出蜀,立志要走完我大宁的山水,可咱们定南卫的山水,也是一绝,说不定哪日门前,就多了个胡子拉碴的侠客,让殿下还他千金呢”
许是也少了些拘束,安彬也如当初在临川山庄那样,又和杨宸玩笑起来。
杨宸脸色一转,开口说道:“那可不行,等下次见到,本王要让他还我九千金,因为本王说过,这马就该值万金”
一语听得那驿丞心里感叹,到底是年少好,年少才知天涯从不远,近处无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