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税江南?”杨景不是没有想过此策,可他的眼中,即使重税,也不会让那些商贾富农,官绅旧家受苦,取的还是百姓之财。
“太祖皇帝有言,大宁非与士大夫共天下,陛下即位之后,更令天下田土从三十税一改为三十税一,可如此,却仍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皆为宽待士绅商贾之因,臣之所言重税,绝非苛待百姓重订十五税一之策,而当由朝廷,遣忠良之臣,往江南巡茶盐之策,另严令江南之地,绝奢靡之风,杜并田之患”
若是此言真的是在朝会上说出,原本文武百官眼中大宁的第一贤王湘王殿下,或许就会立刻变为江南清流官员口中的国之恶藩。太祖皇帝那一句:
“本朝绝不与士大夫共天下”是多少江南清流官员的心中隐刺。
“茶盐乃民生之计,朝廷干预,百姓如何?”
“陛下,就在臣封地湖州临湖城,江南之茶,益州之盐,皆是私户敛财之手段,两三年的积累,便同北地二等门阀相当,国朝本就宜收轻重其轻重敛散之权,归之公上,而制其有为,以便专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用小户而制大贾”
几句说完,倒是让杨景思来确有此因果之理。
“此事当议,可真若行此策,你这湘王,怕是江南大户人人恶之”
杨景的笑声里,自然是出自对江南清流官员们的调侃,他本就是文人士子之气,最为熟悉不过。
日日口诵圣贤之言,愿做君子。真到了动刀子的时候,又极为不爽利。可无奈勋贵势重,门阀之气虽已打压,然筋骨未及。开科举也才不过十余年光景,天下教化之风尚未全开,自古便重教化的江南自然出的士子更多。
一隅之地,天下书院竟然能十有七八,除去历来尊儒教化之风,自然又与富商大贾聚集而居有关。
那些边关瞧着狼烟的士子,那些北地受制于门阀不做一姓家奴便无书可读的士子,如何能比日日浸在烟雨里,用时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用时便关关雎鸠的江南士子。
王太岳工于谋国,而不善于谋身。一手推动了这新政之策,用江南之财去抚平新政北上可能会带来的麻烦,对永文帝让宇文杰做今科主官,还继续保留恩科之举是赞同的。
在这两人眼里,唯有新政方可富贵,唯有富国方可动勋贵门阀,唯有动勋贵门阀,方可除江南之外,朝廷再有所依仗之地。
可如此,若干年后在朝廷里的北地官员,只会记得这首辅大人动了自己北地门阀世家的根基,而不会记得其实真正让他们走上庙堂不在困于身份的人是王太岳。
江南道的清流们,也会因为王太岳坐视勋贵门阀,北地士子在朝中重新崛起,制衡江南而并不插手,慢慢的对这如今王太岳自己都还未承认的江南清流之首,生些怨气。
杨恒的一句话,让杨景有些暖心:“臣乃是陛下之臣,而非江南之臣,是大宁的湘王,而不是江南的湘王,管他何妨”
得此一言,杨景心里有些酸涩,自己如今若不把这事做成。东宫属官半出江南的结果就是来日这大宁的天下只有一家之言。
士大夫携天子而自重,今日我主考,扶你,来日你主考扶我家子弟,官官相护,如何使得。
杨景希望自己的儿子来日做一个仁君,宽待百姓,教化万民,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守成之君,让大宁国力蒸蒸日上。
可如今,他必须见血,替杨智将这些权杖之上的刺拔去,让自己的儿子可以从容握紧权杖。让勋贵门阀恐惧,让江南清流忌惮。
“哈哈哈,你这是在讽朕,偏袒清流?重用文臣而弃武将?”
莫说这天下人不信,如今就是站在两人身侧不愿服侍的陈和都不会相信,十五年未见过得两人重逢之日会如此怡然自若。
“臣不敢,臣知陛下是要让勋贵门阀吃些苦头,来日太子施恩,一心报效天家,也让北地士子可以多进庙堂”
若说起对杨景心意的知晓,除了王太岳,或许就杨恒最为懂得。
如今所做的事,皆是环环相扣,圣心难测,可做的事也就是“杀人,用人,治人”
“朕知你此番入京,要说与朕新政北一事,可从长而议,徐徐图之,你今日所言,皆出肺腑,无愧为皇考之子,朕的六弟,大宁的湘王”
“那朕也一并说与你实情,若再不惩治北地,燕赵旧地的流民不比荆湘之地少,北奴蛮子,趁我大宁与民休息之机,三年之内,已经牧马在辽北野人女真部,兵威辽东,若要北伐,北地必治不可,若要北地士子可入庙堂,也必治不可,非朕所迫,乃时运如此艰难而已”
当然,杨景瞒了自己对这身子的隐忧。龙体抱恙,从来就是天机。
“臣弟请罪!”
杨恒急着起身给杨景下跪行礼,却又被杨景给拉住。
“朕的几个兄弟里,三地尚武而失德,辜负了朕,也辜负了父皇和大宁,四弟无道,沉溺敛财女色,六弟为皇考溺爱,性子暴戾,多有狂悖。也就你如今还能说说这天下政事,能直言如此,朕哪里还能去怪罪于你,莫不成,真要让朕在这天下,再无人可以说话?”
九五之尊,何等气魄,又何等寂寞。
听杨景未提及杨泰,杨恒不敢多问,只是途中听闻京城传言自己的二哥三年前一并被赐死了还悲伤了一阵,除了感慨天家无父子兄弟也不能做些什么。
直到听杨宸说起,这杨羽被封淮南郡王,方才放下心来。
他虽懂杨景,却也只是将此举视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又给北地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个警示,他们最怕的那个人,或许还在。
可也不完全懂杨景的心意,毕竟这杨羽是杨智手书而封,那个许多人都不敢提起的人,也只能等有朝一日杨智来放。做这大宁的天子手中的一把剑。
“今日且不论国事了,先用膳,都快凉了”
比杨恒年长十余岁的杨景,在杨恒从前那些宫里,因为母亲低贱无名而被兄长和受宠的弟弟欺辱之时,总会护着他些。
自小缺乏先帝关爱的杨恒,更是在杨景的言传身教里慢慢的从圣贤书中读出了至道。名为兄弟,实则情同父子。
并不是说杨泰对他不好,只是因为常常领军在外,也少有交会罢了。
在那个人人慕楚避齐的广武年间,全无根基依靠的他,能做的事,只有两不偏袒。
“陛下,臣还记得从前请教那亚圣小国仁政之时......”
长乐宫里,因为杨恒的到来,暂时扫去了因为杨景不悦而那股令人瑟瑟发抖的风。魏振的一句之言,就换来了桥陵监造福地的恶果,警告的,自然也是他们这些因为陛下仁善而渐渐忘了规矩的家奴。
还有那个,如今穿着红色宦官服,立在一旁的天下第一权宦。
楚王府里,杨智派人来知会杨宸,那擅杀北奴蛮子的事,就算杨景不讲,东宫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子可以知道。
“太子殿下要我留在王府,五日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