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依和月赫刚刚走出甘露殿,便是一阵寒风袭来,直接吹得盛装却不御寒的月依一阵哆嗦。
“诏使留步!”先前领着杨宸入宫的那个年轻宦官名唤三保,快步走了过来。
叔侄两人听声而止步,旋即转身行礼问道:“可是陛下还有事要我们回话?”
“非也,是楚王殿下要小的给两位送一碗暖身汤,言南诏之地非比长安,冬装不足御寒,恐诏使伤了身子,误了旦日大朝贺陛下万岁的要事”
三宝因为是陈和干孙子,认了司礼监的魏保为干爹,排老三,故而有名三保,也在这甘露殿里算是有两分薄面。
三保几句说完,后面便跟来两个年纪稍长的宦官,将那用辽地老参和枸杞等大补汤药而煮的鸡汤端来递给了月赫与月依两人。
“烦请公公,替我谢过楚王殿下”月赫一口饮完,因为候朝太久,不曾用过午膳的都空腹之感一扫而空,还觉着通体舒畅,体生暖意。
为了这两碗热汤,杨宸可是直接拿了块和田玉佩,三保作为那魏保这般贪财好色之辈的干儿,这般稳赚不亏的事,干得自然是得心应手。
三保也不曾与两个外臣多语,喝完之后,各自行礼退去。腹中还不免嘀咕:“楚王殿下好手段”
而月赫则是在羽林卫引路带着两人出宫之时,在月依身旁调侃一句:
“今日叔父,算是沾光白得了一碗好汤”
后者只是脸红不语,红过耳梢,自然不止是因为一碗暖身的热汤,毕竟此汤,还暖心。
“出宫之后,先回鸿胪寺换身衣物,这长安城,也该好好逛逛”
月赫负手出了长乐宫,满眼之中,全无算计,皆是这神往多年的长安城。有了永文帝的话,他也不必顾忌太多,比起一个外臣,他更愿意做一个白居不易的长安客,一世赖在这普天之下最大的城池。
可此时的甘露殿内,杨宸的处境却有些尴尬,杨景今日已经召见了各国来使,其余各国都不是头次来朝,一切从旧,几番寒暄便是。
可月牙部是作为南诏十二部新的霸主头次来朝,还有请封王之事,今日自然是要多耽搁一番。
对于月赫刚刚所交的国书当中,只求了两事,一为月凉封王,二为世子同封。那些求赏赐的话,月赫一句未提,毕竟按着大宁的规矩,不可能薄待了他们南诏。
“众爱卿如何议此事?”
杨景发问,见下面已经传阅了锦衣卫所言南诏家事,连月凉病重,尚武的侄儿月鹄比文弱的长子月赫更得军民之望的内情悉数记在其中。还把南诏为表忠心,主动寻衅羌部,与邻为恶的事也一并写在当中。
王太岳最先开口:
“陛下,依臣所看,封王之事,可行,不仅为前朝旧例,彰显国威,稳固南疆之要,也是不战而胜之事,虽三州之地,可也是百万军民,重岩叠嶂,禽兽瘴气之所在,前奉屡兴军讨伐,皆是获不足损,况今日,北奴方为我朝巨患,有南诏之例,羌部,廓部也自会入朝请臣,则南疆可稳,三夷牵制,互为恶邻,皆有所求于我大宁,方为我国朝幸事”
此等让小国相互攻伐,大宁永远处于不败之地的事,自古皆然,唯有大国执棋,小国为棋之法,不复有他。小国一国之性命所托,也唯有交于他人之手,方可苟安,否则难逃亡国灭种之忧。今日时势如此,封王,确为大宁最佳之选。求封为臣,也是月家的最佳之选。
“臣等附议”
内阁平日对国事各有争执,分新旧,也分清流勋贵,可对外事,向来一致。如何为大宁最佳之选,这些人精,都不必动脑子就能得出。
“那这世子?封与不封?”杨景再问。
宇文杰不语,只是示意李春芳这个和事佬接过话去,后者便正色回话:
“启禀陛下,依臣观锦衣卫之奏章,月凉虽为雄主,可命已不久,旦夕之间,月赫之子月鹄,尚武而勇,颇得军民之心,月凉长子月腾却最为文弱,故而臣之所见,大宁可封月腾为世子,以应获月家父子之心,然,南诏历来反复无常,不可不防,纵使他日月凉身故,月家同室操戈,大宁也可坐收渔翁之利,届时,待两败俱伤,大宁再出兵,助月腾,杀月鹄,则南诏可定”
杨智在最前,连忙起身答道:“父皇不可,我大宁乃仁义之国,先以怀德,后以威服,此策实为不仁之说,若封世子,我大宁自当全力扶持月腾坐稳这郡王之位,国失正道而近权谋,此大不妥!”
自小受过儒家之说的杨智确为君子,有朝一日也必为仁君,然外事涉及权谋诡诈,还需历练。
“楚王,你如何看?”
杨景对李春芳和杨智的话,不置可否,问起了今日坐于末座的杨宸,今日之时,乃是父子两人时隔许久才重逢对话之语。
“启禀父皇,依儿臣看来,李大人封世子之言,无错,月鹄恃武而骄纵,他日若为南诏之主,必为我大宁巨患,不可不除,月腾文弱,喜读大宁诗书,可为扶立之主。前奉屡兴兵事,远伐无功,可若大宁应月家所求而出兵助新君除逆臣,则当事半功倍,故而,儿臣以为,世子可封。”
从就藩之后,杨宸便对南诏和羌部、廓部谋划应对之法,知晓月家内情之后,更是深感如有天助,否则待月凉这一代雄主彻底整顿了十二部,本就军民百万的南诏配上有雄心大志的君王,就是不亚于藏司的巨患。
按历代史事,大宁绝不会如此坐视不理,若无这三年休养生息之机,或许大宁连月凉一统十二部的机会都不会给,纵是今日一统,也会出兵扶立水东再抗月家。然今日情形,唯有各退半步。
见杨智有所不忿,杨宸又言之:“殿下所言也是无错,大宁乃王者之师,赖天道而辖万邦,纵使他日月家相争,新主月腾求大宁相助,不可不助,不过月部距长安数千里,信使往返需数月之久,同室操戈,成王败寇乃不得已而为之,届时,月腾必逃大宁以求庇佑,待父皇圣谕,再觅良将,领南诏新王讨逆,此王事可成。月家势削,若要这郡王之位,唯有赖大宁,大宁则可用月家,辖制各部”
几番言语,内阁的几个人竟是听得深以为然,等南诏求助之信来长安,朝廷再发诏书往定南卫,两月之内,三州十二部早就打成了一片焦土,两败俱伤,携南诏之主而讨逆,又师出有名,或可成不世之功。
“那便封个世子”杨景定案。
众人只得起身齐呼:“陛下圣明!”
可杨景却并不只是如此:“若封王,每岁来朝,虽是穷恶之地,银不可少五万两,金不可少五千,良马不可少百匹,虎豹象鹿之数,随其处置,发个折子给月赫,问可应否”
宇文杰为门下省知事,此分内之事,便说:“臣领旨”
随即又转首说道:“月家六代气数换来今日之处境,为何?王图霸业当徐徐图之,时势所造,非孜孜以求所能及,不曾以百姓之心为心,不以百姓之念为念,与邻为仇,空有霸道而无仁政,此早亡之像。月鹄尚武,非南诏明主之选,月腾文弱,却时运不济,此为天赐我大宁安稳南疆之机,你等且细细体会,退下吧”
“臣等受教!”杨宸诺诺跟在阁臣之后应声,他自然是不知为何杨景今日要将他唤来此处,有考量杭安之想,也有为来日,洞悉大宁对月家处置之意的考量。
六世霸业,换来的是做大宁家臣的一个资格,确实有些贻笑大方,可命运两字,从来便由不得人,任你是王侯将相,任你是权倾天下,皆是如此。没人能料到,月凉一代雄主,会因为一个无名之卒的一支冷箭而重伤,为此,给了大宁一个隔百年而统御南诏的良机。
出了甘露殿,杨宸同杨智一道往宫外而去,可兄弟两人之间,却莫名的像这冬日的长安城,有些让人哆嗦。
“殿下,臣弟刚刚绝无忤逆之意”杨宸以为杨智是在为自己适才所言而不快。
可杨智却是哑然一笑:“你我兄弟,不必讲这些,孤不怪你,况你所言,本就是正解,只是孤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北伐,新政,如今还要南疆,与民休息,王图霸业都想要,可何必如此着急?”
杨宸在其后默然无语,还不曾说出其实东台岛也早就进了自己以念百姓,止兵革称道的父皇眼里。
可杨景知道,这老天留给他的时日,好像也不大多了。
“帝常辍夜阅章,夜听政事,边关急报入禁,便立时视事,至五年,太后病于宫中,帝衣不解带侍奉左右,太后崩逝,痛悲至极,夏日而觉体寒,冬时而无暖意,曾密语内宦‘不可使天下知朕之事’,又诏院医‘非人力所及,朕不怪卿’”
可天下不知,史官却知,一代帝王怀天下万民独负自己之事,史册会记住,人心也会记住。
至于为何想要收拾妥当,自然是知道按着杨智的性子,不忍兵戈,那东台便会永孤悬海外,那四藩必会撤藩而丧边地。
杨景想做的,不只是仁君,否则也不会对世上唯一觉得懂自己之意的王太岳有那一句传千古之言:
“可有守成之太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