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被锦衣卫护着走入院中,用一身黑衣罩袍盖住了五爪龙袍,直到走到了这石桌之前,瞧着杨泰和姜韵二人。
“怎么,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再喊了?”杨景猜到或许两人是误会了自己来意,其实在几家国公发觉自己的四大军镇私军,在没有虎符调令便愿意追随杨泰入长安平乱之后,原本以为杨泰不过如此,禁足王府便可的众人才觉着坐卧不安。
一再逼着杨景如赐死作乱的鲁王杨焱那般赐死杨泰,可杨泰未有应允。
“臣弟觉着,不过小事一桩,毒酒白绫而已,难道皇兄要亲自动手?”杨泰没有起身跪地对这位杨景这位九五之尊高呼万岁。
而是神情平静的目视前方那团还在燃着的大火,等待着好像是必然属于自己的命运。
姜韵已经是泣不成声,手里却还未停下为杨泰按着肩膀,多年征战,杨泰肩上的伤已经不足以让他再握起剑去冲杀战阵了。
杨景没有因为这般无礼的举动而有所恼怒,而是直接坐到了杨泰对侧的那石凳上,自然也望见了那残汤剩饭。
一挥手,让身后的锦衣卫悉数退出院外,陈和怕杨泰做出些大不逆的事来,慌着要带人进去却被杨景一声大喝:“朕要与楚王殿下说说家事,退下!”
说完之后,杨景才又猛地想起,三年前,这杨泰的楚王爵位便被自己废了。
杨景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这夜里极冷,却没有炭火,原本唯一所幸便是高墙挡住了风,如今也随着大门被烧开而重新呼呼作响。
“母后崩逝了,等开春,朕便领着皇弟和文武百官奉安到父皇阳陵”
听到前半句,姜韵按着肩膀的手忽然就是一紧,而杨泰仍是没有太多神情的变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所以,皇兄要我早些去陪父皇和母后,如此,臣弟便该谢恩了”
见杨泰是此反应,杨景又挥手,示意姜韵退下,可姜韵不肯,心中想来就算是毒酒白绫赐死,也要同杨泰死在一处,绝不做异穴孤魂。
杨泰知道了杨景之意,就轻言一句:“退下吧”
姜韵这才退下,回屋之前,杨羽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手里留了那个故作打碎的瓷碗一口,原本是留着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如今想来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但姜韵刚刚入屋,发觉杨羽手里握着一个碎碗的残片,盯着院中的杨景,急忙将其推到屋内,争执中将那瓷碗给取了下来。
杨景和杨泰,少年时一同在独孤氏院里长大,虽是异母兄弟,却亲密无间,同床而卧,一人喜读书,一人擅习武,也曾无话不说,也曾真正的兄友弟恭,没有那些勋贵旧卒家里兄弟相争,彼此构陷,徒增伤怀的事。
如今却是枯坐在院中,互不对视,两两无言。
“朕今日来,是想看看你”
“多谢皇兄惦念,臣弟甚好,有吃有喝,没有那些烦心事,活得自在些,倒是皇兄,老了许多”杨泰所言不假,不过三年未见,这杨景倒像是老上了十岁一般。
“哈哈哈,这才是朕的皇弟,老了便老了,再等几年,还天下一个太平之后,就该把担子交给智儿了”
杨景被杨泰这一句老了给逗乐了,右手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笑得清朗了些。
兄弟二人,虽一个贵为九五之尊,一个被关在幽巷里和外界断了音信,可都是已经许久不曾如此玩笑了。
“羽儿呢?怎么没见到”杨景问道
“他啊,是在屋里躲着哭吧,这孩子,自小性子便懦弱无刚,臣弟本想,就让他在这里磨磨性子,待他日皇兄给他谋个去处之后,在外面可为大宁百姓做些事,可性子越磨越回去,除了他娘,已经不愿与我多言”
杨泰心里怀疑过杨景会把自己关到他日驾崩之前,为了不给新君留下祸害会一同将他带去陪葬,可从未怀疑过杨景不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杨羽生了杀心,如今这般,不过是形势所迫而已。
至于杨羽,年少时因为十分惧怕领军打仗的杨泰,父子二人又常常一年只能见数面,自然不亲近。杨泰武艺一绝,而杨羽却拉不开大弓,又被杨泰觉着性子懦弱吴刚,不被杨泰所喜,所以父子二人比起父子,更如主宾一般。如此情形,在被幽禁于此之后,更为严重。
一院不过三人,父子两人纵是下棋,都相敬如宾,寥寥数语。
“羽儿,哪里懦弱无刚,你这父亲做得,连自己儿子都不清楚,没有羽儿,当年你那宾客上千的楚王府,如何可以治得井井有条,朕在王府时,也曾听过对那些口舌不干净的人,杀伐决断,不逊于你,在父皇身前,听奏朝事,见解独到,稍有调教,必为治政能手”
杨景对杨羽不仅是自小看着长大,更是因为伯侄两人都喜读书,所以年幼时杨羽常常溜到齐王府里问他那些经书里的晦涩难懂之处。
只是随着后来,齐王党和楚王党争愈演愈烈,杨羽也渐渐通了这勾心斗角之事,才和杨景不甚亲近,可纵使杨羽在朝堂上对楚王一党大肆污蔑打压,他杨景也绝没有将自己侄儿视若仇敌的念头。
可听到杨景的话,杨泰也调侃了起来:“我是在外领兵,苦了他们娘俩,可皇兄又真的了解自己儿子?琪儿心性难料,谋事阴沉,虽为世子,却因其母所教,眼界甚小,难堪大用,智儿与皇兄皆是良善之人,可少些大局,尚需磨砺;复远与琪儿相似,心思深沉,难为勘测;威儿天生将才,不必多言;洛儿则是骨子倔强,受尽了委屈,常常示弱藏拙”
杨泰一口气,将杨景的几个儿子都说完了,却故意漏了杨宸,如今的杨泰是为数不多知道杨宸身世的人,赵欢儿被草草同赵家全族一道葬于陈桥时,还是杨泰于心不忍,去殓葬了红颜薄命的赵欢儿。
不止是因为叫了几年的皇嫂,而是原本赵欢儿就在他们这一圈人中性子跳脱,有些男子的豪爽气,与他们几人都有少时之谊。
杨景原本还想听听杨泰如何说说杨宸,结果却没听到,反倒主动问道:“你忘了,还有宸儿和宁儿?”
“臣弟没忘,只是宸儿少时像皇嫂性子跳脱了些,灵动可爱,等皇兄登基,疏远了两年,就像皇兄了,内敛,喜恶不露于色,可轴得很,认准的事,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没人会想到,三年未见的兄弟二人,如今讲的,不是天下大事,讲的不是从前的恩怨,而是讨论起了自己的子侄。还相谈甚欢。
听完杨泰的话,杨景将头抬起望了望天上,好像在看某人一般。
嘴里喃喃道:“朕封宸儿做了楚王,这个爵位,天下人都以为朕是不喜宸儿,可谁能知道朕对宸儿的期望,比威儿还高上几分”
杨泰没有理会杨景这自作多情的话,若是早前,早就该怼了回去。
可今日,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的话:“可惜,没有茶酒招待皇兄”
杨景也是起了兴头,有些话,或许真得有两分醉意才说得出口,便大手一挥:
“陈和,把北宁卫送来的衡酒取十坛来!”
衡酒,是北宁卫的佳酿,兄弟二人平生第一次饮酒便是此酒,杨泰每逢领军大胜还朝,众人都以为杨泰喜欢定南卫的茅府酒。
可每次,还是齐王的杨景都只会亲自带一坛上了年份的衡酒去为杨泰道贺,饮酒之后,兄弟二人酣畅地一同睡去乃是常事。
可眨眼之间,最近一次喝衡酒,已是五年之前。
等酒而来之时,杨景突然开口向杨泰说道:
“这三年,让你受苦了”
杨泰倒是不以为然:
“没有虎符,就领了四镇军马入京,放在史书里,都是大不逆诛九族的罪过,留一条命苟活三年,皇兄也很为难吧”
三年前,一朝的勋贵可都是要他赐死杨泰,否则就好似要悉数跪死在那奉天殿外,
“不杀楚王,天下难安!”
难安的,从不是天下,而是那些永文朝的从龙之臣,而是那些昔日以楚王党示人,却在变荡之际,莫名改旗易帜的侍二主之臣。
禁足楚王府,不够!只要他还在,长安城外本是一支私军的四镇大军就甘愿为他赴死。
只要他还能提剑上马,鲁王杨焱和周德祸乱长安时情景就已经说明。
这个天下的取舍,好像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不死,我们寝食难安”更是这一朝文武众多人真实的写照。
可你若死了,重新控弦百万的北奴便不只是把眼睛放在了连城之下。
可你若死了,多年未被征讨,蠢蠢欲动的便不止西域,藏司,辽北各部。
大宁虽大,可经不起群起而攻之。能让他们收敛野心的,唯有广武年间送了一次又一次国耻让他们写进自己史书里的杨泰。
陈和取来了衡酒,杨泰主动接了过去。
姜韵隔着一扇窗户,两眼的泪,不住的滴下。
毒酒?
“殿下!”姜韵破门而出,原本离杨景数步之外的锦衣卫飞身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