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楚王府的路上,月依没有问杨宸为何在她购粮之后不曾明言要她独自北返,也没有讲出今日在和珅那里的见闻。只是在这冬夜的没有月光的路上,跟着他的马蹄往城内奔去。
从杨宸那里,她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的敌意,明明的大宁的楚王,明明中州让十二部自相残杀了百年,明明从小便被自己的祖父、父亲教着“水东六部和咱杀了百年,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族兄弟,那中州的皇帝才是从不会盼着咱们过好日子的人”
因为这种念头,随着她的父亲彻底打垮了水东六部,想让十二部的诏民一同过好日子,再也不用自相残杀。但对杨宸这仇人之子,她却没有自己预料中那般的恨意。
在那潘家的炉火旁,杨宸一句:“过了横岭,这冬日便是绝然不同的景象,长安天冷,到渝州了记得买些衣物御寒”
对她这没有娘亲的女子,一个身处漩涡深处无可自拔的女子,杨宸自然不知这一言比那衣物在这夜里要暖人许多。
“驾!”踏着泥泞,疾行入城。
至于和珅,月依不知为何只是商议定南卫粮户开春之后送粮赴诏的事,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七月兵乱劫了顺南堡粮仓之事,问其劫了大宁多少粮食。
还以为和珅是以此为理,想漫天要价。可最后又被和珅以两国交好,大宁又乃天朝上国之言,给绕回了既往不咎的处境。
月依自然不会明白,她所劫掠的粮草,不过是定南卫当交于朝廷粮草的半数,其余半数自然是被和大人趁今夏大旱高价卖于了十二部、羌人、廓部。这倒不是和大人有了熊心豹子胆敢欺瞒朝廷。
当着粮食沿水路途经两淮道,和府从江南膏腴之地低价买的粮船便会随定南卫的粮船一并送入大宁最大的东都洛阳粮仓,一粒米都不会欠于朝廷。
至于为何如此,和大人也有难言之隐,定南卫这般穷山恶水之地,山高田少,所出者自给自足都是丰年光景,他又要做那不欠朝廷一两的能臣,只能将心思花到了如何多有银子之上。
落水狗一般的定南百年世家他敢去讹,用明面上送酒之船载着江南低价之粮卖于各部,深陷楚王旧党之论的边军他敢伸手插进互市,边军想抢一两银子,他和珅便敢上奏朝廷边军有谋逆之心,再裁撤,再贬官。
又为何主动送银子给落于山野为寇的乱党,要他们高抬贵手,少生事端。一为这巡守衙门与卫军交恶,不好觍着脸要他们出城剿匪,何况剿匪也要银子;二来,和珅初来此地便察觉了山野乱党与各处卫军若即若离。总有些道不清言不明的隐秘。
至于边地战事如何?他和珅不会去想,他眼中各夷皆无力打到这阳明城下,抢不了他的银子,砸不了他的衙门,无非是苦一苦百姓,与他何关。
杨宸眼里的和珅,是谄媚之人,却又是纳兰瑜亲口所言的能臣,也是太子有意他日入朝为一部之首的能臣,虽心中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何况就藩以来,和珅是有求必应,从无犯过一处过错,万事自当赴京归返之后再论,若此去长安推一把和珅,再让徐知余做这巡守,才是杨宸心中最大的盘算。
“殿下!”杨宸刚刚回到府里,就瞧见候在府里的李平安。对此人,倒谈不上不喜,毕竟从前在自己母后长宁宫内还有些香火情。
那日气极,才将韩芳召回,取了这王府管事之任。
“哦?”杨宸问了一句,李平安便主动把那御寒的披风给杨宸披上,又递过了暖手袋。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明知女官大人受辱却不知会于殿下,追悔莫及,恳请殿下就让奴婢在这府里做个寻常仆役伺候殿下”
李平安跪在给尚有些积水,寒冷刺骨的地上,让杨宸有些捉摸不透,只得淡淡的回了一句:“等本王回京复返,告知母后,再定你的去留”
说完,也不曾唤他起身,走入后院,对这等奴婢,天家的皇子们亲者便视为肱骨之人,弃者不过草芥。何况还是阉人,速为杨景不喜,登基之后就遣散了诸皇子的贴身宦官。除了封王,永文帝的诸位皇子皆无阉人随侍一旁。
故而对李平安,杨宸原有视为亲信之人的打算,只是心里有着二主的亲信,他杨宸不敢要,尽管这二主是自小教养他的母后。
月依瞧不明白,在杨宸直直走上前后,扶起了这穿着单薄,身子又有些瘦弱的李平安。可后者却连连推辞,长跪于地不起,让月依也无可奈何之后也一同离了此处。
冬名院里的青晓是知晓杨宸今日的打算,才在昨日便一同用了晚膳,不过还是要了些杨宸喜欢的北地菜式,在自己屋内候着。
总有些事,是明知他不会去做,也愿意等上一等的。总有些话,是明知他想听,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说的。
今夜之后,青晓不能陪杨宸过十八岁的生辰,不能同他在夕月守岁,或许还不能瞧着他在大宁的长乐宫内加冠受百官齐贺,或许他日杨宸归来,这王府里便该有了自己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青晓,不在乎有名份与否,不在乎有子与否,只在乎他的心意,就像做了一等宫女会跑遍半个长安给她寻一支透着异香木簪心意,就像在皇后娘娘宫里每逢夕夜守岁他都会在娘娘睡下后将御膳房的热汤藏好再带她去喝的心意。
有他绝不负己的一诺,青晓便再不会再记得这世上有后悔二字。送入宇文府,再到齐王府,再到长乐宫,到楚王府,被人当作随手之物送出之时,只有一个人好似真正对她好过。
要一个和安安一般年纪便送去为奴为婢的女孩去记住国仇家恨,要一个为了自己见都不曾见过的父亲复仇,要一个自己从未享过一日福气却得为他流血的王朝殉葬。青晓不愿,更不肯。
她忘记了许多事,忘记了那扮作农户装作父母却尊她如主的父母,忘记了长安城外的小院,却记得那年冬岁被送入宇文府时,有一个人告诉她:“记住,你叫司马晓”
只不过那个人没告诉她复仇是何事,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送她去宇文府,只是让她去那府里做奴婢,只是让她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名字叫晓晓。后来到了齐王府,有人告诉开始告诉她,司马二字的含义;再到了皇宫,又有人告诉她去魅惑太子。
她不是没有瞧见跟在自己身后偷偷瞧她换衣的杨智和杨宸,只是不愿戳穿,可那晚,她哭了很久。后来那人又她要来楚王府,告诉她要做杨宸的心爱之人,再伺机让杨宸与杨智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可她也骗了那人,她没有说来楚王府是自己情愿之事,没有说为了来楚王府她可以服下那让自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次的去子汤。
她不愿,再做那藏在长安城最阴暗之处,躲在长乐宫里最隐匿之处的前朝不死之人的棋子,一个连自己女儿当作棋子的人,或者叫死了却不愿去地府的鬼。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能有的人,有人说她叫司马晓,她却只能叫自己晓晓,后来年岁渐长,皇后瞧她穿着青衣极为好看,又赐了青晓之名,好像连姓名都不配有的人。
却有了自己的木簪,有了自己的胭脂,有了那临川山庄自己的小院。
她不愿为死了却总想着还魂的鬼,她想做一个人,一个少了害人之心的人,一个他眼里最干净,笑起来最好看的人。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让青晓从往事里猛地回过了神。
“青晓?”杨宸在门外叫着
“殿下”青晓走到了门前
却挡住了那扇外面想要推开的门。
“殿下,奴婢有些事,殿下瞧见多有晦气,回去吧”
自古女子心思难测,真盼着的人到了,却平白无故生了些不愿再见的心思。做出这般没有缘由,毫无道理,没有先兆的事。
“那你早些歇息”杨宸轻语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