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月依的话,杨宸有些惊讶,那么大一头野猪放在眼前的空地之上如何还能有此言语。
“哦,姑娘莫非没见着这头野猪?”
月依笑着不语,下马走到了野猪旁,将安彬等人刺进的箭矢拔出,说:“此猪绝非今日所获,通体血尽冰凉,约莫着该是死了一日左右,且这箭矢拔出如此轻易,定然是沿着先有弓箭的痕迹徒手刺入”
杨宸下了乌骓马,也走了过去,起先是以为这月依故意强词夺理,不愿承认打猎所获不如宁骑,可每岁皇家上林苑秋猎,杨宸皆有参与。不可能不知月依所言的道理,一时之间有些挂不住脸。
“想不到大宁竟然会有如此龌龊手段”月依将那手中拔出的箭矢给杨宸瞧了两眼便随手一扔,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定然是有些误会”这本就是宁军失了先手,若无道义,打猎为欢所获再多都是无济于事。
“月姑娘!”原本在身后看戏的简雄走上前去,来了通诡辩:
“月姑娘,打猎之前,可曾有言是数多者胜,还是量多者胜?”
“不曾”
“那今日不过就是打猎找个乐子,我大宁的殿下若是真与女子争个输赢才是失了大体,依在下看来,此猪本就是在我大宁骑卒巡猎道上所获,纵是放到了此处,我们并不曾言此猪算我所获,我大宁如何就是龌龊手段了?今日本就是殿下与姑娘打猎为欢,结主臣之谊,何必锱铢必较,伤了两军和气”
简雄收到的密探回信,不止有言月依领军北上,还有那日南诏十二部首领齐聚共同商议的出使大宁,入长安朝贺。因为诏人往往反复无常,不敢妄断究竟求和为真,还是趁机寇边为真。
昨日瞧着并未交战,还一同打猎,简雄自然是明白了月凉所率的南诏十二部当是不愿再与大宁交恶。
“那这些宁军的箭矢又是为何?”月依仍是不依不饶,要争个道义高低。
“定然是我宁卒不知此猪生死,补几箭试试,姑娘莫非不知这冬日打猎,所获之物多为老残弱禽,纵是猛兽,皆是憨憨而眠,难道姑娘所获的皆是活物?”
简雄这一番言语,自然是把月依气了个不轻,奈何不敢真的与之交恶,坏了大局,只能是闭口不言,转身上马。
却同样把杨宸也给惊了一番,本以为是个军伍中的粗表武将,可这滔滔不绝之语着实让杨宸对着简雄有高看了几分。
“不比了,如此无趣,既然殿下只是巡边路过此地,那我便领军回寨了”
身穿黑色轻甲的月依说完,还提剑给杨宸行了个礼,便勒马下山。
“那姑娘后会有期”杨宸说完,只能瞧着月依的背影,全然看不清月依此刻一脸困惑的神情。
“后会有期?就是战场上分个生死的时候?”
“殿下,此地凶险,我们早些南下,入夜之前到末将那宁关衙门把酒共饮一番如何?”
“好”
拆了大营军帐,点清兵马就南下,安彬自知理亏,不敢多有言语,杨宸也不曾多问,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安彬如此聪明的人会干出这般荒唐之事。
月依刚刚回了月牙寨,就发觉自己的父亲月凉在屋内和叔父月赫在争执,她记忆之中,月赫总是读书,常常只是在自己的吊脚楼内和那来此中州的婶婶煮茶抚琴,极少参与部落征战之事。
虽然总是有人会喊“赫首领”,可自己的叔父却是向来不喜应答,只是浅笑。
一向待人亲善,温文尔雅的叔父怎么会和自己的父亲争吵起来。
就着急跑上楼劝架,可刚刚跑到了木梯将要探头之时,却止步不前了。
因为听到了月赫大怒着说道:
“难道大宁不答应给腾儿赐婚,大哥就非得把依儿嫁去那苦寒之地的藏司?依儿是大哥你的女儿,也是嫂嫂用命换来的,大哥你如何忍心!”
“赐婚?嫁去藏司?”月依的脑子有些乱,她虽不曾去过藏司,可也知道那是僧人之国,那是北方雪原的苦寒之地,她不懂,所以只能止步在这木梯之上。想要一个答案。
“我月部六世先祖才换来的基业,眼见大成,如何可以为了一己之不忍,换此百年心血付之一炬”
月凉自知力有不逮,若真有了什么意外,十二部大首领的位置是给体弱却仁义的月腾,还是落入如今武将拥立的月鹄,对月牙部乃至整个南诏十二部来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在月凉的心里,只能是月腾做这十二部首领的位置,水东六部才不会复叛,南诏百万生民才能有所安定。
可就算有月依在军里给月腾挣些声援,却是已经坏不了随他一同十二部的青壮武将拥立一般年纪月鹄的大局。只有跟着一个喜欢征战的首领,他们才能让自己的寨子越来越大,让自己的奴隶越来越多。
“大业既成,就要用依儿的一生去献祭?这样的大业,大哥你挣来又有何益?”
月赫冷笑道,早些年劝诫自己的父亲,兄长,月牙部一部之力统率水西六部已是不易,未等三十年不可妄图十二部一统。
可借着大宁楚王杨泰出征水东之后,趁乱强行一统,十年间屡出水东,早已是让月部绷紧了弓弦,再狠些就是粉骨碎身的境地。
他如何不知自己的儿子,如何不知自己的侄儿,如何不知二者谁做这十二部的首领才是南诏的出路,只是,要让自己月家唯一的女子嫁去藏司换他月家几世荣华,他不解,更不愿。
虽是小义,可为了口口声声百万人的大道就能如此?读了数十年的中州之书,他不曾听闻有过这样的大道。
今日的月凉是来找他商议入长安朝贺之事,只提了三个要求:
上者,要南诏郡王的位置,以示月牙部作为十二部的共主是大宁承认的正统,次者,要大宁封月腾为南诏世子,肯定其嗣子之身份。再次者,求大宁皇帝为月腾赐婚。
对于讲礼法伦常的大宁,纵使他日月鹄作乱,大宁也可能会作为宗主之国,再加之月腾为大宁之婿,借此出兵戡乱。
可月赫只能应了第一条,说上者八成把握,次者半之,再次者再半之。
不过三州之地的十二部,无非是趁着大宁谋图北伐想要南疆安定之机,入京朝贺以示臣服,并未有如此多的筹码会让大宁的皇帝答应一个小国如此多的请求。
可月凉那句:“若大宁皇帝不愿赐婚,唯有让依儿嫁与藏地红教喇嘛之子,给腾儿做个强援,方才可能坐稳这统领之位”
这才是月赫真正发怒的根源,数代人争了百年,到头是竹篮打水,就算大宁赐婚,就算依儿北嫁藏司,这月腾要坐稳月牙部之主难,坐稳十二部共主更难。
杀了月鹄,恐怕水东六部会趁着月凉一死就复叛。
争了百年,争了六代人,死局的破局之点竟然放在了一个为了家族已经抛去了女子之事上阵的敌的女儿身上。
不是月凉心狠,为了六代之业,舍去一个女儿,他必须如此,为了十二部百万生民苦乱战百年久矣,他更只能如此。
一代雄主又如何?弯刀杀了无数人头又如何?一统了十二部的百年勇士又如何?
却连个父亲都不好,不与月腾商议,自然是知道自己那儿子若是知晓妹妹要为了自己的大位嫁去苦寒之地,定然是不应。
“大哥,你且应我一事”月赫开口道
“何事?”
“明日我就去长安,早些笼络大宁朝臣总归是多一分胜算,在不知腾儿赐婚之事成败前,不可派人去藏地”
“这是自然”
月依不知为何,眼角有些湿润,如今的她是南诏十二部最尊贵的女子,是月牙部里最得意的女勇士,脱去铠甲,她也是这月部最美的女子。
可为何?为何还要自己去撑起这百万生民的死局?
她不解,转身下了楼,不曾言语,只是除了第一次杀人外,隔了四年,第二次哭罢了。
哭的时候,宁愿还在和那个看着自己眼神就没善意的混蛋王爷打猎,瞧着他见自己举起箭时那一脸惊慌的神色。
“真的可以后会有期吗?死在战场上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