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后,林海领军从已看不清草色的雪原里归来,直入中军之帐。
“情形如何?”杨宸穿着铠甲危坐,巡边初夜便被藏军夜袭,是有些挂不住脸面,有些后悔未将长雷营悉数带出。
“无妨的,定然是今日那藏司游哨见着王爷领了一千骑而来,趁夜探探虚实,咱定南卫可是头年有王爷巡边,藏军有所警惕也是常理之中”
林海满脸不以为意,入了大帐都不曾扫清铠甲之上的积雪,只是取了佩剑,将双手放在那火上取暖。
烛火当中,杨宸不曾看清林海通红的手臂是因冷冻得通红的肤色,还是未曾来得及擦洗的血迹。
与林海一番闲谈之后,挥手让林海退去歇息,明日随他一同去看看那藏地的雪山。
或许是因为敌袭全然没了睡意,又自觉天色起明尚早,杨宸便带着一同没了睡意的安彬,撇下那再大帐里摇摇欲坠的去疾冒雪走了走这拥挤不堪的关城营帐。
此时的关城之内,因为大雪极少有了声息,阙楼上守夜巡弋军士则是静静地站在雪里,那望台之上都是此夜中被冻住的打鼓,唯有两人仍是握着手中擂鼓所用的双锤。
此丽关不用号角,唯有四鼓置于四门,一有敌情,便擂鼓示警。
雪夜中走在关城内的两人极少言谈,倒不是因为身上所穿的铠甲之冷让人有些瑟瑟发抖,而是两人皆来自的灯火昼夜不灭的帝都长安,从不曾见过这边地之夜。
初次想来,边关就算不曾有胡琴琵琶与羌笛,都该有那波澜壮阔号令三军的号角之声。可今日却不曾见到,只有四只不知何时会破的大鼓。
他们眼中的边关,就算是无眠之夜,也当是夜深千帐灯,可如今所见,唯有众将士枯坐在那湿冷的营帐当中,静默无言。
或许曾经还会聊起彼此的家乡,可聊多了,反添惆怅。
或许曾经还会笑谈各自心仪的女子,可戍边不返,自然已是他人之妻。
这边地的雄壮,似乎只有死战不退的一刻,这众多无言的敌袭之夜,只有悲壮。
尤其是见到那早已满头白发的老卒,或许是因为再也不能挥舞长刀随主将出关逐敌,而做了马夫,在大军回还之后,数人冒着大学急急忙忙地给战马添着草料之时。
杨宸不忍再看,这只是初冬,若是深冬封山,那足肤皲裂却依旧得上马之时又该是哪一番模样,对于这出自天家,享尽了人间富贵的杨宸是难以感同身受。
但他清楚,自己心底的哀伤,为大宁的边军而哀,天下四卫之地,那正北的连城之上,多少边军也望着故乡,都是奢侈之谈。
“回去,不看了”杨宸对身后安彬说完,两人便离了这马营栅栏之外,回到了那因熊熊之火而全无寒气的大帐。
主臣二人,取暖枯坐之时。
杨宸想来,仍是有些不忍,便提起这营中独有杨宸却不大善用的中毫,挥笔而写了一封文书。
“青晓:
此丽关边军,身处苦寒之地,却全无取暖的衣,为国尽忠至此,寥寥数年,不曾再有新添之棉,亦无新增之甲,本王雪夜巡营,深感吾大宁边军之苦,盼汝速遣王府侍卫,护棉麻万斤,御寒之药千斤,运抵丽关,王府私库不足,找和大人计议为佳”
提笔写完,杨宸又念来此关苦绝至此,巡守衙门,军前衙门自有大过。
又分别给和珅与萧纲去信一封:
“边地苦绝,三军困厄极寒之地,汝等身为大宁之臣,何不能以其为念,感怀于心?丽关将士,戍边以卫尔等,尔等身处安宁之地,何不能感其忠君护卫之悲壮?本王巡边,自察尔等之过,望尔等体边地三军之苦,速遣草药棉麻,军械铠甲以慰三军之心,以解本王心中之忧”
写完之后,杨宸默默念来,“如此边关,不悲壮哉?”
在大营初擂一通晨鼓之后,大雪戛然而止,三军将士清扫营中积雪,城防换哨。因杨宸今日要巡视边地,登拉雅山,林海早早地便派了派出丽关全数游骑而出,将那拉雅山尖积雪之下的各处山口死死占住。
丽关所对的藏司之军,皆在这雪山另一侧的迪庆寺中,双方多年攻伐试探,对彼此实情早已是了然于心。
甚至还有那从大奉朝便传下的陈规,大学封了各处山口,皆各安其军,待来年山雪融化,山口重出再战。
不过昨日的雪,还未能封住山口,林海此举不过是为了谨慎起见。
用过早膳,林海随杨宸率一千长雷营骑而出,不久便到了那拉雅山腰之侧,见到了那边塞诗人口中早已歌咏前遍的《出拉雅碑》
碑中所记的是杨宸儿时便听杨泰南征后讲的故事
“那大奉朝的武宗皇帝年少,对自己皇曾祖太宗皇帝是钦慕无比,便借着大奉高祖、太宗、高宗、中宗四朝之业,重建辽北道,再出西域,唯有这藏司之地惨胜,为何呢?因为当年武宗想着趁着藏司大军在西海与大奉朝的交战,派一支骑军从如今咱们的定南卫丽关直捣藏司的布达城”
杨宸想来当时杨泰还未说完,自己那从小便喜欢看各朝出兵征战之事的四哥,也就是如今的秦王杨威,马上就站起来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支领着一万骑军的是个年轻的将军,翻过拉雅山突袭百里,直接杀得那布达城人头滚滚,又追着逃跑的三教高僧在那雪域辗转千里,后来虽然大奉在西海被藏司的僧军偷袭烧了大营,死伤数万,精锐俱损,但这将军只带着一万骑,便又在西海和那秃驴兵干了一场,大获全胜,返京之时,武宗皇帝亲封了史书上第二个冠军侯,并从长安刻了出拉雅碑,放在那拉雅山口,让秃驴别想着染指我中州大地”
可杨泰当时听完,又问了一句,“还有谁知道之后的事?”
就在他们几位先帝的皇孙纷纷摇头之际,杨泰说道
“可一战便用去了这冠军侯的终身之运,回返长安不久便因病而逝,大奉也因这一战从此和藏司百年攻伐,最终国力尽丧,故而不可只想着如何取胜,也要细细想想如何一战定天下,试问若那冠军侯不曾在布达城杀尽藏司遗留之僧,可会有那藏司百年国恨皆难消?”
杨宸下马,走到了那出拉雅碑之前,这比人还高的巨碑,藏人不曾推去,是为了记一记这百年之耻,前奉立在此处,藏地便再未寻衅中州,未曾一次敢尽全力在如今大宁的抚西卫西海之前。
巨碑之后,皆是因昨日大雪而盖住的茫茫草地,如今眼中的广袤雪原。
“林将军,大宁有多少年不曾出此山口了?”
“启禀殿下,从大奉武宗建武六年,便未曾再有我汉人的铁骑出此山口”
林海在杨宸身后应道,数百年都不曾忘却的国耻,换来的是藏司在这丽关拉雅山的背侧重兵布防,大奉先遭内乱,又是在四边与诸国乱战百年,自然是无力再来一次千里奔袭,转战万里的壮举。
而杨宸的叔父,出兵藏地走的也是出抚西卫西海之侧,挺进千里,却也不曾打到布达城下。
世人已好奇百年,那年少的将军是如何领着一万骑军在藏地转战全力却不曾有一次迷于途中。
这满眼的茫茫雪原,四目之内全无一丝不同的极苦之地,少年的将军是如何连经十数战未尝一败,生生的在西海一侧逼死了藏司百年不出将原本大奉主军击溃的将星。
大奉的文人骚客皆以此冠军侯是堪比那大汉凿通西域的冠军侯,故而纷纷引用此碑中的记事。
“忆昔遥涉大川,护国用命。就敌若云,深雪没胫。西海苦寒,拉雅岭危。王师何惧,奇勋卓炳。卫乾元之来复,向兵戈之方坚。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望旋。拓四世之积威,振民志于百年”
望着眼前的《出拉雅碑记》,杨宸眼前的山谷中好似出现了那一万铁骑,冒着大雪,一路向西北刺去,杀得那藏地百年不敢望中原。
我中州三十年为一世,一战便定百年国威,那该是何等的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