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她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张玉兰不在家,屋子里有点暗,她打开厨房的灯,在电饭煲里盛了点剩饭,就着冰箱里剩下的一点豆腐乳,随便解决了一下晚餐。
晚饭过后她洗了个澡,然后拿着一条小木凳坐在家门口的一棵樱桃树下,等着湿漉漉的头发被风吹干。已是九月,稻田里的禾苗已经生出了稻穗,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稻穗仍是扁扁的颗粒。有大风吹过稻田,掀起层层稻浪。黎鱼的头发很快被吹干,长长的发丝在空中起舞,肆意飞扬。
张玉兰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来,她照例哼着歌,心情很好的样子。黎鱼原本想周一早上再跟她说辅导资料费的事,这样就算挨骂,她也能借口要去上学,很快地逃离。但看她心情那么好,突然生出了试一试的心理。
“妈,”她轻声叫她:“学校说要买辅导资料,需要交十五块钱的资料费,周一之前必须交完。”
黎鱼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她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又买什么鬼的辅导资料?书上那几个字还学不清楚呢,买什么辅导资料?”张玉兰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
黎鱼的头低得低低的,她早已预料了这种结果,却偏要不死心的来试一次,结果可想而知,不过再次在心口上添上新伤而已。
“我就奇了怪了,我生你下来就是来气我的吧?我好不容易心情好些,你就整些事情来气我。”
“要不你以后周末也住校吧, 我见不到你我心情还好些。”
“我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倒了啥子鬼的霉,别个生个女儿,三天两头寄钱回来给自己的父母用,而我生的就是个讨债鬼。回来一副死样也就罢了,还一回来就要钱。我这是银行还是咋的?”
她越说越气,音调也越来越高,最后似是终于难以控制,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摔,小小的不锈钢水杯被用力掷到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她气冲冲地走到卧室门口,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却又突然折返回来,扯住黎鱼的头发,把她低垂的头拉了起来。
黎鱼惊恐地看着她,像看着一条发了疯的狼,而她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连半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知道,只要她有半点反抗,就会更加加重她心里的怒火,它们会燃烧,会卷着狂风暴雨彻底把她吞噬。
“你回来干嘛呀?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心情有多好啊,是你害了我,是你毁了我啊。你这个贱货!贱货!像你这种人人讨厌的人,你到底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啊?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死了大家都清静了啊,你去死啊,去死啊。”她似是真疯了,怒瞪着眼与黎鱼四目相对,她的牙齿咬得“咯吱”响,声音像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咒语,而那些咒语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地扎进黎鱼的心脏,刀子上还浸了毒,剧毒入血,药石难医,黎鱼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烂了。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明明只是十几块钱,哪怕她不给,也没必要这样对她啊。黎鱼的心已经从初始的恐怖进入了绝望,她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如同一具枯骨。
骂了半天,张玉兰却似是突然清醒过来,她慢慢放开了抓她头发的手,鬼魅般进了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黎鱼蜷缩在堂屋一处小小的角落里,像冬日雨天里被淋湿的小鸡,不停地发着抖。
有月光穿过窗户的从外面溜进来,似是要给这个无助的孩子一点点温暖。
但她却并没有接受,她闭上了眼。
黎鱼这天晚上睡得很好,像是患癌的人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突然很淡然的接受了痛苦。
她的脑袋是空的,没有那些辱骂,没有因为要不到钱而焦虑,更没有想起学习上的任何一件事。
她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之前常常做得噩梦都没有来。
早上起床后张玉兰正在吃早饭,但黎鱼没有跟她一起吃,她给自己做了一碗面,还破天荒的做了个荷包蛋。
张玉兰故伎重施,摔杯子摔脸盆摔门,但黎鱼完全看不见,也听不到。她吃着自己做的那碗面,吃得津津有味,原来,她做的东西其实是挺好吃的,张玉兰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她想。
吃完早饭她去摇井那里洗衣服,但不知什么原因,摇泵里突然怎么也摇不出水来。她只好用桶提着衣服,去不远处的小河边洗。
河边有一处小码头,是专门修来方便大家洗东西的,黎鱼把衣服打湿,往上面倒了些洗水粉,然后双手拿起衣服不停地揉搓。
由于是早上,小河里的水还有些凉,冰凉的水没过黎鱼的手背,像无数的夜里黎鱼流过的泪。
她的神情突然有些恍惚,昨晚被忽略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咒骂,突然像雨后春笋,密密麻麻的在自己的脑海里疯长。
“你这个贱货!贱货!”
“像你这种人人讨厌的人,你到底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死了大家都清静了啊,你去死啊,去死啊。”
她突然哈哈哈的笑起来,是啊,她活着做什么啊,她那么努力地学习,有谁会欢喜啊,她那么拼命地讨好,又有谁会在意啊。她活的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小心翼翼到底能带给她什么啊?
她朝着河水迈出了脚,河水先是没过她有脚踝,然后是膝盖,腰肢……水位一点一点的上升,但她没有停,继续向前走。
“你做什么!”一声怒喝突然传来,黎鱼被吓了一跳,缓缓回过了头。
在码头旁边的一条小渔船上,池明渊正撑着竹篙,拼命地往这边赶。
“黎鱼,黎鱼。”他慌乱地大叫:“赶紧回来,别再往前面走。”
黎鱼犹豫了,她呆站在那里,突然觉得脚底扎了钉子,往哪里都动不了。
渔船很快划到了身边,池明渊伸出手,用力把黎鱼拉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