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西米脂县李继迁寨外旷野上,火辣辣的大太阳当头照着,一望无际的龟裂板结土地,看不见一棵青苗。
远处散乱的几个坟头上,插着白纸幡,随风飘摇着。
又走过来一伙面有菜色瘦弱不堪的送葬人。
打头的是十六岁的李自成,他头扎一条白布带,手执白纸幡,弓腰低头哭嚎着前行:“爹呀,你和娘为了让儿子活下去,把能吃的东西都给儿子吃,你们却先后饿死了,撇下儿子一人,往后怎么活呀!”
十四岁的高桂英在右边搀扶着李自成,自己泪流满面,却掏出手帕替李自成擦泪水,抽泣着说道:“成、成哥,别难过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十五岁的刘宗敏在左边,一只手扶着李自成,一只手顾自擦眼抹泪。
李自成后面是四个人,踉踉跄跄地抬着一扇破门板艰难前行。门板上一领破苇席,盖着一具男尸,肮脏细瘦的腿脚还裸露着。
再后面,是李自成的几个本家,哭哭啼啼地跟着走。
坟坑到了,李自成跪在坑前头俯首恸哭。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拿芦席把死尸一裹,放到坑里,便开始填土。
李自成哭嚎更悲痛了:“爹,儿子无能,临死也没让你喝上一口热米汤,儿子无能啊,儿子不孝啊!”
高桂英流着泪走过来拉李自成:“成哥,大人们常说,连年灾荒地里收不上来一粒粮食,狗官们照常催逼收税。是老天爷要收人,是狗官们要害人,不是你的错。”
李自成连连磕头,哭得更痛了。
李继迁寨外,李自成赶着十几只羸弱的山羊,在野地里放牧。野草稀稀拉拉的,山羊哀叫着东啃一口西啃一口。
李自成无力地挥了几下牧羊鞭,将山羊赶上了一道坡梁。
高桂英快步从后面赶上来,把一个小布包塞到自成手里。
李自成看着布包,问:“桂英,这是什么?”
高桂英回答:“谷糠野菜团子,你饿得难受时,就啃两口充充饥。”
李自成有些激动:“把干粮给了我,你怎么办?”
高桂英却关切地看着李自成:“你每天来回跑十几里路,肚子里没饭可不行。”
李自成把布包揣在怀里,催促高桂英:“你快回家吧,别让你哥哥担心。”
高桂英却说:“这些天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不催我练武了。”
李自成仍然说:“回吧,回吧。”
高桂英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出好远,又忍不住回头深情地眺望。
李自成直到看不见高桂英的身影了,才想起扬鞭聚拢羊群。
忽然,从坡那边冲过来十几个衣衫褴褛的饥民,嗷嗷叫着扑向羊群。
李自成见势不妙,立即冲过去想拦住他们,却被一个手提木棒的彪型大汉挡住,只两棒就被打昏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自成醒过来了,努力爬起来四周看看,只剩下了三只小羊羔,凄惨地哀叫着。
李自成疯狂地仰天长啸。
夕阳残照下的李继迁寨艾诏大宅院外,李自成跪在地上,高桂英、刘宗敏陪着跪在两边。
举人艾诏从宅院里走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李自成说:“快滚,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想跟老爷我借高利贷得有抵押!你家穷得叮当响,拿什么作抵押?”
李自成哀求道:“举人老爷,行行好吧,我借几吊钱是赔偿雇主的山羊。”
高桂英在一边说情:“艾老爷,李自成是个讲信用的男子汉,绝不会赖账。”
刘宗敏也在一旁帮腔道:“艾老爷,行行好吧。”
艾诏乜斜着眼看了李自成一会儿,冷笑着说:“哼,真看不出来啊,穷小子还挺讲信用,放丢了羊照价赔偿。”
艾诏踱着四方步,围着李自成走了一圈,站定脚步,说道:“好吧,老爷我就发一回善心,借给你七吊钱。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一个月头上,你必须还我十吊。还不上可别怪我手狠!”
李自成一愣:“艾老爷,利息太高了吧。”
艾诏却拧着眉毛说:“嫌利息高?那就别借,老爷我倒落得清闲。”
艾诏扭头就要走,李自成一咬牙,粗声大气说道:“我借!”
米脂县李继迁寨内大路上,一个县衙的衙役鸣锣开道,口中还高声喊着:“乡亲们快来看快来瞧,李自成欠债不还,县太爷判令每日鞭笞二十、游街示众。乡亲们,快来看,快来瞧!”
李自成披枷戴锁,满头大汗,光着脚趟着黄土,被两个衙役驱赶着,艰难地前行。
李自成倔强地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脊背上鞭痕累累,向外渗着鲜血。
高桂英两次愤怒地扑向前去,都被衙役亮出大刀挡住了。
刘宗敏流着泪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小声喊着:“成哥,成哥。”
李自成却张口骂刘宗敏:“怂包,哭什么?滚回家去!”
高桂英、刘宗敏依然哭着、跟着,一伙衣衫褴褛的瘦弱孩子,也跟在两旁看热闹。
游街的队伍走到艾诏大宅院外,一个衙役走到门前拍门。
艾诏笑嘻嘻地打开院门迎出来,冲着衙役们拱手道:“各位兄弟,差使办得不错。赶快进院喝茶。”
敲锣的衙役说道:“不麻烦艾老爷,还是监视这个穷小子在大太阳底下多晒会儿。他尝够苦头,早把十吊钱还给艾老爷,弟兄们也好早点儿回县里交差。”
艾诏又拱拱手:“那就辛苦各位了。”
艾诏转过身来,调侃李自成:“穷小子,老爷我不差那十吊钱,可不能坏了借贷的规矩。依我说呀,你早早把那二亩地的地契拿过来,咱们就两清了,你也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
李自成倔强地说道:“那是我李家的老坟地,你休想!”
艾诏禁不住气急败坏:“好,好,你就穷横吧。”
敲锣的衙役顺手拿锣槌敲了两下李自成的脑袋,骂道:“老子不怕你穷横,县太爷说了,明天就让你在这儿站木笼。”
刚走过来的李大叔一听这话,立即跪倒艾诏面前,抱着他的双腿摇晃着:“艾老爷,行行好,宽限几天吧。再说,站木笼是对付江洋大盗的,我侄子只是还不起债,受那么重的刑罚,不合王法。木笼站两天,就能要了他的命呀!”
艾诏一脚踹开李大叔:“穷鬼,少管闲事。县太爷的话,就是王法!”
第二天中午,毒花花的太阳仿佛要把大地烤焦,树上的鸣蝉“吱吱吱”叫得人心烦意乱。
在木笼里踮起脚跟勉强站立的李自成,脖子卡在木笼上端的小孔里,已是精疲力尽了。
艾诏陪着几个衙役坐在墙根的荫凉里,摇着芭蕉扇,啃着西瓜。
艾诏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调侃李自成:“穷小子,赶快把地契拿来,老爷赏你一块西瓜吃。”
一个衙役问艾诏:“艾老爷,你为什么非要他家那块破坟地?”
艾诏凑近衙役悄声说:“我找几个风水先生看过,都说那是块风水宝地,先人埋进去,后代肯定能出大富大贵之人。”
衙役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怪不得艾老爷当初肯借钱给他呢。”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高桂英提着宝剑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剑指艾诏:“姓艾的,你仗势欺人,今天我要你的狗命!”
衙役们的笑脸僵住了,随即抄刀在手,围住高桂英,乱纷纷骂道:“死女子,闹怂哩,砍了她,砍了她!”
高桂英毫无惧色,辗转腾挪,指南打北,手起剑落,一个衙役大腿受伤倒地,又一个衙役右臂受伤把钢刀扔了。
衙役们万万想不到十几岁的小姑娘,剑术如此高超,一时傻了,都不敢向前。
艾诏惊恐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艾家院子里冲出来七八个持刀拿枪的家丁,将高桂英团团围住。
木笼里的李自成强自挣扎着大喊:“桂英,别管我,快跑!”
高桂英手持宝剑,警惕地与衙役、家丁对峙着。
高桂英的哥哥高一功,手提大刀飞奔而来,三下五除二,踹倒四个衙役、家丁,拉着高桂英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