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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依偎的孩子们(1 / 1)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的天,一片灰蒙蒙。

今夜也依旧下着雨。

在这六月的夏日里,闷热都沾上阴沉。

木屐快速踩过水洼溅起地上积水,沾湿脚腕。快步前行的人无心去管,斗笠后的帘幕扬起弧度,他继续向不远处的营地走去。

出征深渊的队伍,回来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人偶便立刻丢下手中工作,赶往目的地。

那个靠近深境螺旋而临时驻扎的据点。

前来这个据点的人不止人偶一个,但他们都有要做的事。在这下着雨的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窃窃私语在淅沥雨声中被淡化,人偶在来往的人之中穿梭,一路前行,听到最多的几个词无非就是:

「真惨」

「魔物」

「损失严重」

「第十一席」

这些词串联在一起只会让人偶涌起不妙的念头。

他率先来到主营帐。

人不在。

雨滴随着风倾斜,颗颗打落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如此冰冷。

人偶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一位熟悉的士官,上前询问。根据指引,人偶朝那个方向奔去。

他一把推开后勤医护室的门,就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呆呆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可以这么说么?但这的确是个破破烂烂的人。破碎地如同一个快要零散的木偶。

平日里浑身雪白的少年此时混杂着各种的肮脏颜色。

衣物破损、浑身伤痕,污渍和血痂凝固,将少年的白发拧成一缕又一缕的结,使他蓬头垢面。

他楞着双眼,望向一处方向。

人偶随着他的视线探了一眼。

那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却仍就紧闭着的白色帘账。

里面传来医生护士和牧师的交谈声,各种器械的搁置又拿起的轻微声响,治疗效果的流水声……

这些声音直白明了的告诉着人偶一件事——帘账后,正在抢救一个人。

而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人,也在感知到他的存在后,慢慢转过头。

少年抬起眼眸,看向了他。

脸上溅射的血渍横贯整个苍白的脸庞。

那双银色的瞳孔如水银般凝绝。

少年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毫无表情。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人偶的胸膛像是被无形事物给揪住,原本随意垂在腿边的双手攥拳发紧。

少年像是回不过神来,就只是看着他,泥塑木雕般微张着嘴巴。

过了很久,他出声了:

“人偶……?”

透着些许陌生的语气,让人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单膝跪地和少年平视。

“怎么了?”人偶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接受治疗了么?”

少年没有回答。

银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来得换个话题。

“玛利喀斯,你…在深渊中遭遇了什么?”

这次的问话,像是触发到了可以开口的关键词。

如木偶般的少年这才机械性的回答。

“啊、啊,深渊?深渊啊……”

少年佝偻背部,双手十指插入额前发缝,虚虚捂住自己的脸:

“很多事,发生了很多事……”

少年似乎在来医护室之前也被他人询问过。

他依照着回答他人的方式,继续和面前的这个人对话:

“我已经…将异常情况上报,请不要心急…”

“深渊里的…时间流速不同,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整合所有资料情报……”

“不同?”

头僵硬地上下点动,少年喃喃道:

“对…后来的探索中,用于计时的工具丢了……但根据之前的估算,我们应该…在深渊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

深渊中的两年时间才等同于现实中的一个月?!

人偶终于知道少年莫名的陌生语气和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震惊、不可思议之下更多的是担忧,他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

“其他医护人员呢?!”

他想要其他人再为少年做一次检查和治疗。

少年一动不动,他的一只手依旧遮盖单边眼睛,额前白发在眼前投下一层阴影。

他轻声道:

“没事、我没事……”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更需要……”

人偶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那个正在抢救的人。

提到那个孩子,

原本如同一个木偶的少年。

哭了。

“人偶……”

一滴泪,混合着血液开始滴落。

“都死了……”

“只剩下…我和……那个孩子……”

少年哆嗦着嘴唇,气息不稳的自言自语。

“都怪我……”

深渊中的黑暗,再次从脑海中翻涌。

如屋外携着雷声的滚滚乌云,电闪雷鸣间,白光劈面而来。

少年也好似承受不住这刺人眼球的闪光,他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

人偶牢牢攥住的那只手腕,开始剧烈颤抖。

少年再次自语: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

「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没有和母亲达成交易。

这些人,本不该死。

「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在误入一个未知的洞口后,深渊中的时间长度变得于现世的流速不同。

在外界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月。

短暂的一个月,三十天而已。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不过是重复三次周末的天数。

可他在深渊里呆了两年。

两年的时光,几百天的时间。

对少年来说,在数次并肩作战中,他早已与队伍中的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一开始,他所带领的队伍很是顺利,在深渊的一处回廊壁画中获得了「渊月的祝福」。

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能化作让人奋战不止的力量、提供各式各样的增益效果。

有些热情爱闹的兵士甚至和他打赌开起了玩笑,说他们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看来能早点回去。

好景不长,他们遇上深渊中的污染。一些喝下变质水源、吸入有毒气体的人,开始出现不良反应。

博格丹娜出现濒死症状,昏迷不醒。

谢尔盖和科尔尼利出现致幻反应,误食异物。

在致幻的副作用下,有人认为自己犯了大错误。

他们认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异常,因此造成人员伤亡。不敢承担责任的他们,拿走小部分补给想要原路返回逃跑。

为此,队伍中也失去了叶夫洛吉、奥尼西姆两名医疗人员。

紧接着,他们在一处「间」中遇上了侍奉深渊的侍者,又死了一个。

哪怕他将人救下,转眼间,冰使徒的坚冰还是让雅科夫死了。

这或许是个警告。

因为接下来,作战越发困难起来。

在这不断攀爬的螺旋塔中,前往更深处,就越能发现魔物的狡诈危险,拥有一定智力的它们甚至更喜欢躲在暗处伏击落单的人。

有一天的夜晚,魔物出乎意料的多,他独自对抗的同时,深渊法师们带领一群淋溶魔物欲意偷袭处于休整中的队伍。魔物们利用地形优势,将他和队伍打散。

必须尽快汇合。在各自作战的期间,多分开一秒就多几分危险。

通过沿路的记号和提示,他找到了队伍的行走方向。

魔物们继续作乱,对这里了如指掌的它们,制造了不少混乱。

路易莎下落不明。

达里死于机关。

在路上,他碰到死去多时的伊萨克,残骸断臂被魔物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为他指引了队伍的方向。

他却……不能停下脚步,必须尽快汇合。

汇合后开始统计伤亡情况,物资剩余。他不需要过多的食物和补给,尽可能的匀给其他人。

继续向前,回廊似乎永无无止尽。

没多久,韦丝娜·雪奈茨芙娜下士,这次的随行人员,也是他的姐姐。

她遭受淋溶侵蚀已久,没有对应伤药可治疗的她。

一周后,便死了。

他只能将自己的姐姐掩埋在这片黑暗里,甚至都带不回家乡故土。

他只能跪在她面前忏悔。

探索不能再继续了,必须及时止损。

他派遣一支十人的小队,去往周边残垣搜寻下一个「祝福」的踪迹。以便找到出口的路,他们得离开深渊。

伊凡、帕尔费尼、佩拉吉娅、杰米德、帕特里、奥西普、列韦卡、维奥莱塔、马尔安……

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

他不知道,因为他没能及时赶到。

总之,都死了。

只有博尼法季还有些许意识,发现他时,冻僵到丧失知觉。

统共二十人的出征队伍,只剩两人生还。

伤亡人员名单,不到千字,一张纸。

轻飘飘的一张纸。

糅杂了几百天的光阴、十八个人的死。

划分、统计、上报。

再根据抚恤条例,一个个按照标准发放抚恤金给其遗属。

这套流程始终都在一成不变的执行着,这就是军中的处理方式。

没必要过于关注伤亡数字,因为这样的探索,总会付出代价和牺牲。实现作战目的,那才是第一目标,才是重中之重。

这就是每个加入愚人众的人,所该有的认知。

是啊。

是啊……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意着。

这些人……

本该获得更好的生活,应该陪在亲人身边。

却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由他亲眼见证。

为什么……

这样的选择会如此让人痛苦?!

他才是刽子手!

他才是真正把他们都杀掉的人!

他为何如此无能?!为什么救不了他们所有人?

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空有力量的武夫吗!

他的力量呢?!

毫无作用!

少年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没有焦距,目光涣散。

自虐般,他用五指用力划拉脸颊,指甲死命抠出皮肉中的血丝。

脸颊上的疼痛唤醒了他的部分意识。

随着清醒,少年只觉得腹部绞痛,心脏生锈,手脚痉挛。

而那蓄积已久的泪水……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

他想要声嘶力竭地发泄,疯了般的大吼大叫。

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成长的代价,缄默了他。

他没资格。

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般恨。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恨阿蕾奇诺的手段、恨这残酷的事实。

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死去。

他现在就只会哭。

他在哭什么?

哭…软弱又无能的自己么?

人偶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在少年银色的眼底看到了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压抑。

阴郁绵延的雨,沉闷堵塞着人偶的胸膛。

对于少年来说,他身上的伤口,迟早都会愈合。

那他心中的呢?这个孩子心中的伤痕呢?

人偶透过少年的眼睛,看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为了不让这个孩子的「心」再次受伤。

他要在少年想要再一次用自虐的行为发泄时。

伸出手,抱住他。

少年银色的瞳孔骤缩。

他木然回抱面前的这道身影。

却像是找到依靠一般。

悲伤痛苦的孩子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情感上的宣泄,开始失声痛哭。

泪流满面的孩子像幼兽一般,只会龇牙低吼,竖起全身防卫。

他将嘴唇咬出鲜血,嘶哑着喉咙发出气音,双手死死攥着面前这个人的衣物,浑身颤抖、不肯松开。

那些血与泪全都流了下来,晕成一团血污,浸染人偶的衣领和胸口。

人偶像从前一样,轻抚着少年的后背,以此舒缓他的情绪。

这才堪堪转动齿轮的少年,喉咙开始哽咽,拥有了说话的资格。

他的声音又涩又苦,绝望无助地向人哭诉:

“姐姐她…明明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杰米德,家里还有女儿……”

“伊萨克…的妈妈该怎么办……”

“达里还要供…他弟弟上学啊……”

“维奥莱塔的奶奶……”

“为什么……”

休息时分,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聊起过自己的事,用来慰藉这潦苦无边的黑暗。

少年喜欢坐在角落静静旁听,看他们笑、听他们叹气和无奈。

亦或是听到他们提起家乡、亲人时,观察着他们充满期望的眼睛。

滔滔不绝的话,也好似将他拉入了普通平凡的梦。他也想这样生活。

少年掰动手指,数着这些梦,怀揣着自己心中的那个梦……

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全都记了下来。

不愿见人离别的孩子,捧着这些破碎殆尽的人和记忆,痛苦到了极致。

人偶沉默着。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话语上的安慰。

太轻了。

他需要做的事是紧紧抱着这个孩子,感受他的痛苦。

那种仿佛即将要撕裂皮肉、扒开肋骨、破出胸膛的痛苦。

是啊,

光是陪伴,根本不够。

这个孩子,已经太痛苦了。这样的黑暗,光是陪伴,是不够的。

他曾说过这个孩子天真,现在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这种天真,真的该被磨灭掉吗?

美好本就是易碎的梦。但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若不是这种事物的存在,这个孩子恐怕早已不是现在这个他了。

看清现实固然重要。然而这种品性,应该是充满祝福的。祝福这个孩子在大雨冲刷下,仍能保持这颗天真的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他的枷锁,让他带着镣铐负重前行。

若想要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那他也必须做出同样的选择。

雪国的雨夜十分漫长,一同行走,才不会偏移道路。

作为年长的那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年纪小的孩子,受到欺负。

他必须保护他。

若是想要年纪小的那一方不受到任何欺负。

那他,

必须获得力量、必须拥有力量。

「力量」

「权力」

他都必须拥有。

人偶依旧轻抚着少年的后背,感受着对方逐渐趋于放松的躯体。

在熟悉的怀抱里,才得以卸下执行官头衔的少年,把头埋进对方的脖子里,止不住地掉泪。

滂沱大雨湮没眼泪,骤响雷声遮掩抽咽,就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可以尽情的痛哭流涕。

此刻的他们,

在这场严寒的雨夜下,

只能紧紧相拥彼此,依偎着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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