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带着远方来信来到申府。
而申妍也乐此不疲地或写或画寄着回信,信中无非写着居家日常与心中所想,画着那脱离想象后的写实之景。
因不知白鸽精准到来的时间,申妍每日都备着上好的饲谷放在窗前,若一日未来,次日便换一钵新谷继续候着。
卓平婉难以理解申妍行为,虽申府不缺这点饲谷,但别人喂鸟的饲谷好歹是些残次坏米,申妍每日放钵里的则是寻常人家都不一定能吃上的精米。
“小姐真是不食人间辛苦。”
出自贫农的卓平婉幼时便被卖与申府,受申家照顾颇多,但也见过这世间苦于生活的种种,见此景不由得轻声嘀咕。
春去秋来,申妍将收到的信纸放在桌柜中,叠起已有半尺高。
又是一日展信:
入秋咯。
明日便是秋闱,吾友刘波虽无才德,却想现场观摩。
我念无事,便应其邀约,明日午后醒来与其共赴京贡院。
今日二弟清晨坐便于我头上,待我醒来,粪已干化。
怒极,持竹条抽打其躯,罚其今夜不可眠,值守小院花田。
大弟与三弟在一旁狂笑,我怀疑是在笑我头上之干粪。
于是又踹二者后臀,驱之花园。
睡前所写,该睡觉了。
晚安。
......
申妍读完手中信,咯咯笑道,“他和他的弟弟关系真好。”
“听爹爹说,好像明日我这也有一场秋闱。”
“要不去看看,跟爹爹申请一下,虽不是规定的出行日,但爹爹应该会答应的。”
“...”
见白鸽立于钵中饲谷,闭目歇息,申妍悄然起身去寻卓平婉。
此时卓平婉早挪身至府西小池,正不断往池里撒些馒头碎末,引得池中各色鲤鱼冒头争食。
“婉儿,爹爹人去哪了。”申妍走近问道。
“回小姐,老爷去巡城中的瓷铺了,听闻今日有外面贵客来访。”
“这样啊...他有说何时回吗。”
“说是大抵明日晚?”
“那娘亲呢?”
“夫人也随老爷同去。”
申妍闻言思考了片刻,说道。
“那明日你随我去秋闱考场看看,应该不远,看完当日便回。”
卓平婉一听申妍又打算出门,连忙劝道。
“可是前天出行日才出过门,下次出行应是七日后,要是老爷又知道小姐你偷跑出去了,就不会是之前罚的抄二十卷书那么简单了。”
申妍拿过纸袋,抓起一把馒头碎末,挥洒至水中。
“那不让爹爹知道,不就好啦?”
......
次日清晨,申妍唤醒了侧房还在睡梦中的卓平婉,没有选择马车而是徒步,欣然起行。
卓平婉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被自家小姐拉着往前走。
“小姐,真走过去啊?”
申妍拍了拍卓平婉的头顶,反问道,“那不然?高调出行让爹爹知道吗。”
此时街头便出现了面戴奇怪遮纱之人抓着素衣女子拖行的一幕,若不是行人见女子还在笑着同怪人对话,定已报官这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强抢民女。
“婉儿,考场就在前方,已有锣声催考生入场,咱得快些了。”
“好嘛好嘛。”
......
埼石城贡院。
一身穿黑衣男子手持锣槌使劲敲着贡院门口的大铜锣,十米开外聚着家住附近前来围观的居民,或是随考生赴考的亲属。
“这才第一日就有人弃考了,怎能如此轻视自己投入的心血啊。”
人群中传来闲言碎语,申妍顺众人目光望去,见院门边有一考生正和像其父亲模样的人争吵。
“爹,我真的不想再考了,根本考不上的。”考生抓着老人的袖口祈求道,而身旁也来了些执法考官将二人围住。
老人挥手一甩,气的白鬓都在颤抖,吼道,“你这个孽障啊,不就考了六次吗,再考一次又如何?养你这么多年不就希望你能给我争口气!”
“你现在倒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闹,给我们老易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你要是今日不进去考,就别再进我易家的门!我也没你这个儿子!”
考生听老人这般说道,竟直接朝老人跪了下来,忍着几乎发颤的抽泣,再次向老人磕首恳求道。
“爹,孩儿无能,再考几次也都是一样考不上。”
“孩儿...孩儿只想好好营那几亩地,娶妻生子,好好孝顺您二老。”
老人看着跪在地上不肯抬头的考生,像是被扼住了脖颈,脸色涨红。
“好,好好好。”
“那你我...”
“便再没任何关系!”
见老人说完推开周围的考官径直离去,只留考生一人默默跪在原地,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
“这孩子真是不孝,父母生他养他这么多年,竟然能这样和他父亲说话,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不就让他再考一次吗,多大个事。”
“跟你说,这老易家的老婆子早就病倒了,在床上天天盼着这孩子能考中举,日渐瘦弱估计时日不多了。”
“要是我家孩子敢这样忤逆我,我高低得打得他妈都不认得他。”
“这才秋闱第一日,门口就出现这破事,真晦气。”
“...”
听着身旁人群的闲言碎语,卓平婉轻声向申妍问道。
“小姐...这人真还是孩子?”
跪地的考生面容苍老,皱纹遍布,头顶半头白发,看起来确实不算年轻,卓平婉想起先前门前争吵的话语,思考道。
“考了六次,这次是第七次,三年一次的话,所以说他...”
“考了二十多年?好惨啊他。”
申妍默认点头,她的想法和周围人有些不同,她反而更同情这个考生,迫于父母之命,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地方耗费心力,最终落得情绪崩溃的下场。
她想上前去安抚此人,可斟酌后又选择放弃,毕竟偷行之旅,不可节外生枝,更何况此人岁数都快同自己父母一般大小,属实不知如何言语面对。
这时从申妍左侧挤出一个身影,推开看热闹的众人朝贡院走了上去。
“让让嗷,都让让嗷。”
申妍定睛一看,是一面容俊俏的青衫男子,腰间别着一个葫芦,大开大合的走姿,虽和其外表气质完全不搭,但却给申妍一种非常熟悉之感。
正在申妍回想是不是在何处见过此人时,贡院遣人将门口众人驱散,而当人群散开后,原本跪在门前的考生和青衫男子都不见人影。
“是我认识的人吗...还打算去问问呢...”
卓平婉察觉到小姐的恍惚,问道。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人都走完啦。”
“没,没看什么...”
“我们回去吧。”
......
行程如预期般完美,日未出而行,日未落而归。
由于申妍未寄出回信,白鸽一直在窗台等候,当其见着申妍坐回桌前,蹦跶着咕咕叫了起来,似在讨要些新的食物。
申妍往钵中撒了一把新谷后,便摊纸写道:
今日城中也有一场秋闱,虽不是出行之日,但我瞒着父母去看了现场。
叹其一,前来赴考之人何其之多,竟早早就将入城口堵的水泄不通。
叹其二,陪考之人竟是考生数之四五倍,若不是得知今日秋闱,还以为是城破被外人攻克。
叹其三,贡院考官个个并非我心所想那般文质彬彬,反而有些市侩油腻,难以想象曾也是读书之人。
叹其四,今日考场前见一不惑考生,考六次而不中,其父当场逼迫其入场候考,考生不愿,便生争论,以其父当场斩断父子血肉之亲为终,令人唏嘘。
不知你做何种想法,他人皆唾其不孝不忠不作为,懦弱胆怯无本事,我却怜其苦于父母欲加之命,蹉跎半百岁月,归来仍是空白。
欲加之命,唉,曾从婉儿口中听到,兴许是不久后,我父母便会开始为我相定亲事,虽未核实,但却让我百般难以接受。
你与友人的秋闱之行可还顺利?
可有什么事情与我诉说?不论情感世物,我都会为你一一答复。
望君回信。
......
见白鸽运着申妍系上的回信渐行渐远,申妍心中一塞,有种异样的情绪在胸口蔓延,和那梦中溺水后拼命朝四周抓去却发现无任何可依托之物的无力感相同。
申妍很快缓了过来,呼出一口长气,张开手掌伸向白鸽飞去的方向,握掌轻抓,随后松开,发现那一抹余晖中的白点消失不见。
......
往后的几日里,申妍比以往更盼起白鸽的到来,想看看对方这次来信中又写了些什么。
可一日接一日的过去,任桌上食钵的新谷更替,房中的窗台再也没见着白鸽。
不再收到来信后,申妍依旧十日一次出行,看遍了城中的一切,但却再无人可以分享。
不知不觉,寒风吹,初雪坠。
申妍又一日枯坐桌前。
自言自语。
“我还不曾问过他的姓名。”
“也未曾告诉他。”
“我的名字。”
初雪夜,雪降得生猛,积压折了窗外的树枝,落地渐没,无声无息。
彻夜未眠。
申妍决定,亲自去寻他,去寻那信中所写的窝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