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缓缓过去,卢忠手握的锦衣卫的确有所精进,草原上的消息基本做到了一日一报,瓦剌这面又调集了多少人马,鞑靼这面进行了怎样的部署,大明基本全部掌握,大都督府夜以继日地开会分析,评估双方的胜算,忙得不可开交。
而文臣们也没闲着,只不过他们的目标这次不再瞄准武勋集团,而是转向了内宫。
景泰元年八月,在朝中颇具威望的左都御史陈镒上疏朱祁钰,弹劾司礼监太监金英贪赃枉法,内外勾结,干涉官员任免,理当问罪。
这已经不是金英第一次被文官们弹劾了。
早在七月份,都察院便弹劾金英的家奴李庆、郭廉、赵显等人超支官盐,仗势威逼南直隶淮安府民船六十余艘运盐,还是免费的,因为船夫不愿,便活活打死了一人,孙太后出面保下了金英,言说金英久居内宫,对于家奴之事并不知道,朱祁钰不想再和孙太后闹红脸,便轻轻放过了他,只判了李庆绞刑,郭廉、赵显等人仗刑戍边了事。
朱祁钰的为难之处自然被文官们看在眼里,原本想要力谏,却被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文劝住,按照王文的话说,金英是孙太后的后人,一点点小问题,皇帝不便处理他,只有几件事一同爆发,并且拿住证据,皇帝才能以事实压住孙太后,治罪于金英。
于是,都察院众人便暂时偃旗息鼓,暗中调查金英的罪证。
这么一查,金英果真不干净,而且不是赃的一星半点。
最初,锦衣卫指挥佥事吕贵因为抵抗也先入寇有功,按理应当升为都指挥佥事,调离锦衣卫,不过这哥们的根子就在锦衣卫,担心调离出去之后失去实权,便想方设法使自己仍旧担任原来的官职,只是品级升了一级。
他升了官但没动地方,这就引起了都察院监察御史们的警觉,因为原本吕贵调去的地方都已经定好了,最后他却没动,一番调查,这才知道是金英出了力。
顺着这条思路查下去,结果又发现了好几个类似的案例,升指挥韩志为署都指挥佥事,内使汝住为长随奉御,校尉刘信为百户,甚至去年京师保卫战功臣之一的孙镗都贿赂过他,由此而升为都督总兵,级别高低不一,涵盖之广,让这些监察御史都感觉匪夷所思,就连内宫的兴安都吐槽过,你金英好歹也是司礼监太监,管管韩志孙镗这种三四品的官员还行,不过连校尉升百户这种事情也要管,这是有多缺钱?
然后有人关注到了内使汝住,从他这里入手,又查出来金英的几项罪状,主要就是金英派人贪污大明修缮京师城防的砖石瓦块等物,给自己修私宅。
面对这么一个奇葩,左都御史陈镒忍不住了,将监察御史们收集的证据整理一番,写成奏疏,便递了上去。
朱祁钰也没想到金英的胆子这么大,而且荤素不忌,什么钱都敢收,也就不再客气,直接下旨,将金英打入诏狱,反正他想收拾这个金英已经很久了。
得到消息,孙太后立刻就找了过来。
没办法,金英一直替她孙太后掌握着后宫,还关系到她儿子朱祁镇的计划能否完全成功,不得不保。
“皇帝,哀家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将金英打入诏狱?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太宗留下的人吗?”孙太后一过来便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朱祁钰现在是一见到孙太后就烦,没好气地回答:“金英贪赃枉法,内外勾结,朕将他下狱怎么了?”
“那都是都察院的污蔑,没有实证。”孙太后叫道。
“你说没有实证就没有实证吗?要不要朕叫都察院的人过来与太后对峙,仔细问问啊?”孙太后给脸不要脸,朱祁钰自然不会客气。
都察院那群御史,什么人不敢怼?什么人不敢弹劾?平时没事还找事呢,孙太后今天闹的这一出,要真被都察院的人知道了,肯定是要群起弹劾的,管你是不是太后。
所以朱祁钰毫不犹豫就敢断定,孙太后绝对不敢和都察院那些人对峙。
果真,一听朱祁钰要招都察院的人过来,孙太后立刻就怂了,态度明显软了下来,不过还是嘴硬道:“左右不过是一群小官,又不是什么尚书侍郎的,哪里要抓得这么紧?他不做,那群文官也会做的。”
“小官也不行,外庭轮不到他一个司礼监太监来掺和,内官提拔外庭的人,还是孙镗这种领兵大将,他想干什么?做嫪毐吗?”朱祁钰立刻反驳道。
孙太后心中一阵恶心,这叫什么话?金英如果是嫪毐的话,那岂不是在说他朱祁钰是嬴政?也不看看你那德行,凭什么和千古第一帝相比。
等等,不对,嫪毐可是和太后赵姬私通苟合,还生了两个孩子呢。金英要是嫪毐的话,那自己是谁?那个不要脸的赵姬吗?
孙太后立刻勃然大怒,吼道:“皇帝,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污蔑哀家和别人私通吗?哀家再怎么样,也是大明的太皇太后,你如此说法,对得起宣宗皇帝的在天之灵吗?”
眼下就他们两个人,没有旁证,否则孙太后一定要追究朱祁钰一个不孝之罪。
朱祁钰冷笑道:“也不知道金英哪里好,居然要太后亲自来救?”
“你......”孙太后哪里敢说实话,索性放弃追究朱祁钰,直接谈起条件来:“皇帝说吧,要如何才能放过金英?”
朱祁钰摇头拒绝:“放不了,此事已经满朝皆知,内官勾结外臣,还是武臣,朕没立刻杀他就已经是轻处了,金英怎么都要在诏狱待上一段时间。”
“皇帝可还记得,当初登基的诏书可是金英宣读的,皇帝就不感念一下这份恩情吗?”孙太后还是没放弃。
“恩情?”朱祁钰嗤笑道:“朕做郕王做的好好的,要不是太上皇贸然北征,身陷敌营,又引狼入室,围攻京师,朕为何要登基为帝,还不是帮太上皇擦屁股,挽救江山社稷,免得太祖太宗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记住,这个皇帝是太后主动送给朕的,不是朕出手抢夺的,一个太监,读了一下太后的懿旨,就想让朕感恩?他凭什么?有这个资格么?”
一番话说得孙太后哑口无言,也便转移了话题。
“这样。”孙太后低头沉思一下,然后道:“只要皇帝能放过金英,哀家可以替金英做主,免了他司礼监的差事,来我仁寿宫做个小黄门便是。”
“就这?”朱祁钰没想到孙太后这时候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要知道,她现在能和汪皇后分庭抗礼,真正依仗的便是金英在宫中几十年,树大根深,如今居然想用撤职就忽悠自己答应,开什么玩笑。
金英不除,朱祁钰怎能安心。
见朱祁钰仍旧不肯答应,孙太后咬咬牙,道:“宫中内库哀家也可以将人全都撤出来,完全交给汪氏。”
反正现在朱祁镇已经回来了,没有大笔银两的开销,孙太后对于内库的控制权看得也不是那么重了,反正朱祁钰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缺了自己的日常用度。
“内库本就该是正宫皇后掌管的。”朱祁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强调了一下内库的管理权限。
“哀家可以从此之后不再插手后宫之事。”孙太后咬咬牙,给出了自己的核心权力之一。
朱祁钰摇头道:“后宫之主也当是正宫皇后。”
“那皇帝要怎样?难道要哀家从今以后自囚仁寿宫吗?”见朱祁钰油盐不进,孙太后大怒。
“朕可不敢,太后毕竟是朕的长辈,朕绝不会做此事,若是被大臣们知道了,还真以为是朕不孝呢!”朱祁钰嘲讽道。
“你......”孙太后更生气了,凤眼圆瞪,胸脯起起伏伏,簪子和步摇一阵乱晃。
朱祁钰也不耐烦继续和孙太后扯下去,于是正身,躬腰,双手抱拳,长揖道:“请太后见谅,金英如今罪大恶极,又被都察院盯上,朕必须要正国法,明典型,绝不会有任何轻处。”
一番话,孙太后愈发暴怒,也知道了朱祁钰主意已定,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见过太后。”刚走几步,殿门口兴安突然出现,禀奏道:“陛下,太上皇写了条子,请您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轻处金英金公公。”
说着便将条子双手呈上。
孙太后见是朱祁镇的条子,也就停住脚步,打算听听朱祁钰的意见。
朱祁钰扫了一眼条子,眼睛微微一眯,冷声道:“传话给太上皇,就说金英的所作所为国法不容,必须要明正典刑,除非谁能让都察院放弃追究此事,否则谁求情都没用,朕不会替他们摆平都察院的。”
这话是说给朱祁镇听的,也是说给孙太后听的。
开玩笑啊,这件事本来就是都察院挑起来的,又是证据齐全,怎么能轻易放过。
孙太后见朱祁镇也不好使,没再说什么,怒气冲冲便转去了南台,准备找自己的儿子好好吐槽一下朱祁钰。
和历史上不同,朱祁镇没有被关在南宫,而是住在了南台,朱祁钰考虑到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完全隔绝朱祁镇和外界的交流,不过还是做出了一定的限制,全大明除了他,也只有孙太后能随时随地过去。
至于钱皇后,则是直接住了过去,她本就是个懦弱的性子,自己男人在哪,她当然就要在哪。
孙太后的銮驾一到南台,便将朱祁镇叫了过来,跪在地上,劈头盖脸一通狂骂。
“你说你,没事搞什么北征,你有太祖太宗的能耐吗?真以为自己是中山王啊,不知天高地厚......”
“三大营几十万大军都被你连累了,数十名文武官员因你而死,也先入寇的时候还下什么圣旨,让大臣们开门迎驾?真以为大臣们都和你一样傻啊,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知道吗?你被俘的消息刚刚传回来,这群大臣就开始谋划郕王继位的事情了,为首的就是王直和胡濙,哦,还有那个于谦,哀家写给你的书信他们都敢拦......”
“结果呢,还不是在草原吃了一年的苦,哀家想尽办法才救你回来,你知道哀家每天被朱祁钰那个小儿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吗......”
“哀家命苦啊,宣宗皇帝早早薨逝,你这个败家子还不让哀家省心,吴氏一个嫔妃都敢和哀家对着干,还不如当初陪着宣宗皇帝去了呢!”
孙太后一通输出,从北征说到土木堡,又从朱祁钰登基说到自己救朱祁镇,说得朱祁镇头皮发麻,心中烦乱,只是不住道歉。
他不能和孙太后翻脸,毕竟对于自己这个废帝来说,孙太后现在是自己最大的靠山,不能伤了她的心。
“是。”
“是。”
“是。”
“孩儿不对。”
“是孩儿错了。”
朱祁镇只能连声道歉。
钱皇后跪在一旁,也是陪着孙太后一起掉眼泪,偶尔还埋怨朱祁镇两句。
这一年来,她为了朱祁镇,也是受了不少的苦。
半个多时辰之后,孙太后发泄够了,让朱祁镇自己起来,她则是去将钱皇后扶了起来,道:“皇后,你的眼睛还没好,可不能再这么哭了,且回屋歇息一会儿吧。”
钱皇后知道她们娘俩有事情要说,便听话地点点头,由宫娥陪着回了房间休息去了。
等钱皇后出去了,孙太后坐回原位,冷冷地道:“皇儿,金英被都察院弹劾了,今日哀家去替他求情,但是朱祁钰那个小儿却一点都不给哀家面子,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他现在是半囚禁状态,也就是孙太后能来看看自己,自己可是出不了南台的,只能在南台这个屁大点的小岛上活动活动,就连南台上的宫娥太监出入都要严格检查,他朱祁镇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啊!
他也很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