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继续道:“后来陛下临危登基,孙太后想临朝听政,也是陛下与老夫配合,将太后挡回了后宫,如今想想,做此事时真是舒服,我替陛下阻拦太后,陛下又回护于我,默契程度老夫从未感觉到过。”
“当时还发生过这种事?”金濂奇道。
他不由得暗暗惋惜,这种事情极难遇到,而且必然会在史书上记录一笔,可惜他当时正在福建剿贼,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碰上了。
王直点点头,道:“的确,源洁当时在场,可以作证。”
“确是如此。”胡濙在旁边作证道。
金濂感叹道:“君主如此看顾臣子,此乃有明以来从未有过的明君啊!”
金濂的感叹让二人同时点头同意,大明从太祖往下,几位君王在仁德方面都不咋地,太祖就不说了,功臣几乎杀光了,后来的建文也是,直接就对藩王下手,逼得湘王全家自杀,太宗朱棣起兵靖难,马上得天下,杀性也是十足的,平安、景清都是因他而死,好不容易仁宗继位,结果只坐了八个月的皇位便薨逝了,宣宗也是,不顾名声执意杀死了亲叔叔,至于英宗,这个不好评价,还活着呢!
王直又道:“今年北方旱灾,户部原本已经做好了救灾准备,结果陛下招我等去商议,聊着聊着就提出了一个以工代赈的主意,取得的效果你如今也看到了,户部没花多少银子,运河需要修缮的河道也修得差不多了。”
“还有互市,换来牛羊马匹数万,国库因此而丰盈许多,这点你应该深有感触。”
金濂点点头,他本就擅长理财,但是互市这种事他压根没想到过,更别提那笔保证金了,在他看来,那笔保证金才是朝廷最大的收益,平白多了一大笔银子,朝廷许多事情都可以提前开展,虽然过阵子要还回去,但是那时候朝廷已经度过难关,不差这些银子了。
以后他若是有机会做户部尚书,那肯定也要学学这种作法。
“按照行俭的说法,陛下行事的确巧妙至极,老夫佩服。”金濂赞道。
这时候胡濙在一旁出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前几天陛下突然要诛杀董山,未必是心血来潮,更有可能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
“怪不得,所以你就没有第一时间进劝谏书,而是知道绝大多数人劝谏之后才递的奏疏。”王直道。
“这只是其中之一,其实我听到风声之后去找过兵部于尚书,他和我透露过一件事。”胡濙缓缓道。
“什么事?”王直二人立刻问道。
胡濙拿起茶盏把玩着,慢慢道:“其实当时陛下还说了一句话,具体怎么说的于尚书也不记得,但是大概意思是,陛下要诛绝爱新觉罗氏。”
“什么?”王直和金濂惊呼出声。
诛绝!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没有灭门之恨,一般人是说不出来这种话的。如今的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可都是女真爱新觉罗氏,男女老幼加起来足有数万人,要想诛绝,必然要以大军屠杀,这在文人看来可是暴君之举,有违儒家仁德。
“陛下为何要诛绝爱新觉罗氏?”金濂问道。
胡濙摇摇头,道:“不知道,陛下没说,估计和诛杀董山的原因差不多。”
席中三人都沉默了,开始猜测这是因为什么,只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猜到,朱祁钰是为了以绝百年之后的后患而作出的决定。
想了一会儿,金濂首先放弃,道:“别想了,按照行俭的说法,陛下思维敏捷,除非下旨明示,否则我等臣子是想不明白的,况且爱新觉罗氏不过是女真蛮夷,杀了就杀了,也无伤大雅。”
“宗瀚怎能如此说?”王直反驳道:“女真再是蛮夷,也是我大明臣子,平日里还算是安稳忠贞,陛下怎能杀绝?此举对朝廷不利,有伤大明国运。”
金濂摇摇头,反问道:“行俭,知道我这一年多监军,最大的领悟是什么?”
“不服者诛之?”胡濙在旁边开了个玩笑。
“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金濂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此话怎讲?”王直问道。
金濂缓缓道:“前年福建邓茂七作乱,最支持他的就是当地土人,这些土人彪悍勇猛,不服管教,每次作战必奋勇当先,穿山越岭如履平地,我已经提出了免税免役的条件,当地土人并不接受。”
“不过可笑的是,邓茂七也是因为这些土人而死,原因仅仅是他们少分了十坛酒水。”
说道这里,金濂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总结道:“土人蛮夷不服教化,畏威而不怀德,有小礼而无大义,心中只有他们自己,毫无忠君之心,虽然此次剿灭了邓茂七,但是以后土人必会因为其他原因起兵作乱。”
王直刚想说话,胡濙突然伸手阻止了他,道:“行俭,看看麓川吧,王尚德如今还在贵州剿匪呢,估计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王直立刻哑口无言。
胡濙说的是靖远伯王骥,如今朝中唯一一位以军功封爵的文臣,从正统六年开始便在贵州总督军务,奉旨围剿起兵反叛的麓川宣慰使思任发,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虽然思任发已经战败被诛,但是云贵苗乱还没有彻底平定,而且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征讨,完美诠释了金濂的领悟。
想到这里,王直叹道:“也不知道麓川那面何时可以平定下来。”
“听说快了。”胡濙答道。
“是吗?那朝廷又可以省下一笔军费银子了。”王直庆祝道。
“当然,因为土人可战之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金濂突然插话道。
王直再次无语。
金濂笑道:“我说行俭,你也是久立朝堂之人,哪里来的这等仁心。”
“咱们还是继续说兵部之事吧。”
“这话在理。”胡濙也是笑道。
王直无奈,也只得笑笑,道:“话说回来,当时陛下说了一句话,不知源洁是否注意到了?”
“哪一句?”胡濙问道。
“于谦请旨要求独奏之权的时候,陛下拒绝了,但是陛下还说不必担心,因为陛下有其他安排,可以最大程度保证五军都督府决策的合理性。”
“我在想,陛下还有什么安排?是否还要加强五军都督府?”王直担心道。
胡濙沉吟一下,道:“我认为此事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将兵部并入五军都督府,不可能再加强五军都督府的权势,陛下的安排必与我等文臣有关。”
“与我文臣有关吗?”王直沉吟思索片刻,对着金濂问道:“宗瀚,你是如何看待陛下这句话的?”
“不知道。”金濂果断摇头,他连会议都没有参与,又不熟悉朱祁钰,哪里能猜得到天子的下一步棋怎么走。
“希望源洁猜的对吧。”王直叹道,碰上这么个皇帝,是臣子的幸运,也是臣子的不幸。
幸运的是,这位皇帝天资聪颖,心怀仁德,朝廷有什么难事,总是能拿出办法,作为臣子只要执行便是,省心不少,而且每次拿出办法之后都要与各衙门商讨一番再推行,有什么关于事情的谏言也可以虚心采纳,朝廷上下都得了不少好处。
不幸的是,这位皇帝的天资未免也太过聪颖了,想法天马行空,做事如羚羊挂角,让人无迹可寻,而且从这次兵部并入五军都督府的事情来看,很明显是他第一次布局,但是到现在也没有人想清楚皇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借势借得天衣无缝,没有人感觉这件事有刻意的行为,发现皇帝布局也是回衙之后才想清楚的。猜不到天子的心思,不管是忠臣还是奸臣,都不太好做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了天子,将你罢官去职了。
胡濙也是深思了一番,道:“我肯定,必定是这样,只是如何安排,我还没有想明白。总不可能是再次立相吧?”
“呵呵,源洁你还真敢想,胡惟庸可是没什么好下场。”金濂打趣道。
胡濙听了也笑了:“好吧,的确不可能立相。”
太祖有言,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的。
“算了,别想了。”王直出声道:“等陛下出手之后便可以知道了,我等在这里猜测也无用,今日是为宗瀚接风洗尘,如今下了衙,就先不操心政事了。”
三人对视,开始喝酒。
次日,朱祁钰果然颁布了圣旨。
下月起兵部并入五军都督府,兵部诸官提一级,五军都督府诸将降一级,俸禄不变,五军都督府改名大都督府,皇长子朱见济任大都督,各都督府都督与兵部尚书共同理事,开会决策,决议递交天子审核用印。
兵部仍掌武选、武库、车驾三司,五军都督府掌职方司,同时建军法司,调都察院都御史及监察御史充任,由兵部尚书掌管,其余人等不得干预。
宣完旨意,朱祁钰还开玩笑一样说了一句:“都察院诸位御史,若有兴趣调任,请自行报名哦!”
都察院众人都没来得及阻拦,旨意便这样宣读完了,而且让他们心寒的是,圣旨上就这么一句话:从此之后,军中之事交于军法司,其他衙门不得干涉。
尼玛,都察院最后一点针对军务的权力也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