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遇刺的消息是事发三天之后才传到内阁的。
这件事朱祁钰原本打算保密,让厂卫秘密查探便是,舒良和卢忠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并没有让厂卫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内阁能够知道这件事,纯粹是一个巧合。
起因是宛平县知县上报,有农人在路边发现一根箭矢,箭头箭杆上还有血迹,农人随即上报宛平县,知县随即派出衙役去现场探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尸体,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事情诡异,知县便上报给了顺天府,顺天府府尹王贤察觉不对,于是也派人过去勘察了一番,但是仍旧是一样的结果。
按理来说,府县两级都没有探查出来什么结果,又没有人报案,依照以往的惯例会先将案子搁置起来,等有了线索再说,但是凡事就怕有个意外。
衙役回报的当天,内阁督管刑部的石璞刚巧过来找王贤商量一件事儿,石璞也是做过刑部尚书的人,王贤也就没有避着他,直接让衙役汇报了调查结果,石璞也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但是,石璞是怎么把这件没头没脑的事情和皇帝遇刺联系起来的呢?其关键点就在司礼监大太监王成身上了。
石璞纵横朝廷,即便是投靠过王振都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做墙头草的直觉,但是,许多人都不明白,一根墙头草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为什么石璞就能屹立不倒,甚至还进了内阁呢?
这个问题只有熟悉石璞的人才能回答,因为石璞最大的本事不是左右摇摆,而是他的能力很强,只要是上面交代给他的事情,石璞都能办得妥帖,唯一一次失手就是在辽东的时候,不过那也不能怪他,根子还是在阿噶巴尔济太废物了,石璞也没有能力救他。
石璞这几天入宫值守,刚巧碰到了同样当值的大太监王成,虽然王成没有任何异常,但是石璞还是从王成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而且是金疮药的味道,石璞当即关心了几句,毕竟这位王成王公公可是天子亲信,石璞关心几句,也能和他拉好些关系。
现在听顺天府衙役这么一说,石璞不由自主便想起了王成的伤。
按照王成的说法,他是在亲自为皇帝清扫案几的时候不小心弄倒了烛台,被烛台上固定蜡烛的尖刺伤到的,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现在看来,这也有可能是他在说谎。
因为石璞知道,宫内的洒扫都是直殿监的事情,完全轮不到王成亲自动手,所以王成不可能被烛台尖刺伤到。
而且皇帝最近每隔七天就要出城一次,基本上都是兴安和王成轮流伴驾,前几天那次正是王成陪着出去的,走的路正是要经过发现带血箭矢的位置。
皇帝出城,王成伴驾,他们走的路上还发现了带血的箭矢,石璞很容易便推测出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王成王公公受的伤,是为了保护皇帝周全,那么这就一定会发生一件事,皇帝遇刺。
石璞心中大惊,也不再和王贤说什么其他事情,急匆匆赶回了内阁,将这件事情和内阁的几位同僚说了。
经过几个人严谨的分析和推理,尤其是还有胡濙这位老臣的补充,几个人立刻确定,宛平县的箭矢案和王成的伤脱不开干系,那么,石璞推测的皇帝遇刺也是有极大可能性发生的,王直等人哪里敢怠慢,连忙集体入宫求见,希望从朱祁钰的口中得到证实。
内阁集体求见,朱祁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立刻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不过让朱祁钰没想到的是,王直一进门就直接问道:“陛下,您前几天是不是遇到了刺杀?”
朱祁钰一愣,不由自主地问道:“王老爱卿是怎么知道的?”
王直等人也是一愣,出声问道:“陛下您真的遇到了贼人?”
朱祁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出声否认道:“没有,什么贼人能越过宫中的重重防御来刺杀朕?朕倒是真的想见一见这位高手。”
王直不悦道:“陛下,您方才都承认了,为何还要否认?”
“朕方才承认什么了?”朱祁钰立刻反问。
金濂提醒道:“方才王老大人问您是不是遇到了刺杀,您反问王老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朱祁钰立刻耍无赖:“那怎么了?朕有提到过一个字承认有人刺杀朕吗?”
好吧,金濂无语了。
石璞这时候站出来道:“陛下,臣斗胆,可否请司礼监王成王公公过来一趟。”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被刺杀的事儿和王成有关,当初的箭矢还是王成替他挡的呢,好在箭上没毒,王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朱祁钰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但是却被王成拒绝了。
“老奴向来是伺候在陛下身边的,若是老奴突然有几日不见了,那朝臣们会更加怀疑您的。”王成这么说,朱祁钰也只好答应了下来,反正宫中的御医医术没问题,药物也都是顶级的,这点伤势对王成的差事没有任何影响。
没想到王直等人知道遇刺之事,居然是从王成那里得知的。
不过王成的态度在那里摆着,朱祁钰不相信他会出卖自己,那么这个石璞是怎么知道王成的事儿的呢?
朱祁钰看向石璞,问道:“石爱卿,你叫王成过来干嘛?”
“自然是证明陛下遇刺之事。”石璞立刻答道。
朱祁钰强辩道:“今日是他轮休的日子,昨天他就和朕说了,今天要去城内闲逛,现在没人知道他在何处,所以王成过不来,石爱卿还是别想了。”
石璞顿时无语。
刚才他特意找小宦官问过,王成今天压根没出门,就在自己的卧室休息,皇帝这是当着他们的面睁眼说瞎话呢!
但是朱祁钰毕竟是皇帝,他们身为臣子,不能说皇帝说谎,即便说谎了也不好拆穿他的谎言,所以朱祁钰说王成出去了,那王成就是出去了,如今在王成卧房休息的那个人,只是一个长得像王成并且名字也叫王成的其他人,而且碰巧他还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石璞不方便说什么,王直却不会惯着朱祁钰,直接朗声道:“陛下不承认也不要紧,老臣已经让六部尚书和都察院陈御史入宫了,哦,对了,还有大都督府军法司尚书于谦,到时候他们会带着证据过来的。”
朱祁钰顿时大怒,面容扭曲地喝问道:“王老爱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陛下,您身为大明天子,身系大明社稷,百姓福泽,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如今您居然连遇刺这等大事都来瞒着臣等,这明显就是信不过臣等,若是等仪尚书他们来了亲自询问,臣相信您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王直毫不畏惧地回答道。
朱祁钰立刻就怂了,轻声道:“王老爱卿何必如此?朕怎会信不过你呢?”
王直也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仪铭于谦他们入宫。
没过一会儿,兴安进来禀告,六部尚书、大都督府军法司尚书于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入宫求见,而且不只是他们,还有顺天府尹王贤。
王直眼睛死死地盯着朱祁钰,朱祁钰没办法,只得应允。
等一群人进了奉天殿,朱祁钰有气无力地道:“诸位爱卿都来了啊,都坐吧。”
朱祁钰给朝臣们设计的议事椅就放在奉天殿内,兴安早已安排人搬过来摆好了。
众人坐下,仪铭出声:“陛下,王老大人说要臣等入宫议事,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还请陛下明示。”
朱祁钰看看王直,心说这个老家伙还行,没有把事情闹大,不过如今殿内的这些人也都不好相与,朱祁钰无奈道:“王老爱卿,既然人是你找的,那你就和他们说吧。”
王直点点头,站起身说道:“诸位大人,老夫今天请诸位过来,是有一件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需要诸位齐心协力来做。”
内阁首辅说话了,仪铭不能不接,出声道:“请王老大人明示。”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出声:“请王老大人明示。”
王直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石璞石大人去顺天府议事,偶然得知了一件事情,就在三日之前,宛平县有农人在路边的草丛中发现了一根带血的箭矢,而石大人又碰巧知道,司礼监掌印王公公前几日受了伤,石大人将此事与内阁说了,我们内阁的一致推测是......”
王直顿了一下,道:“陛下可能遇刺。”
众人大惊,随即大哗,仪铭立刻就想问王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他是朱祁钰的第一心腹,最关心朱祁钰的安危了。
一旁的于谦也是眼神一冷,也想出声询问。
不过王直立刻伸手制止了他们,继续道:“诸位同僚,老夫这样猜测是有依据的。”
“相信你们有的人已经知道了,陛下自入冬以来就经常往宛平那面跑,平均每七日就会过去一趟,已经形成规律了,三日之前正是陛下去宛平的日子,伴驾的是王成王公公,而王公公这几日身上有伤,而且石大人闻到了,正是金疮药的气味,再加上宛平县报上来的箭矢之事,内阁一致认为,此事和陛下有关,应该是陛下遇到了刺杀,王公公忠君报国,以身抵挡了箭矢,陛下这才安然无恙。”
“不过方才内阁向陛下证实的时候,陛下却不承认,万幸老夫猜到了这种可能,于是请诸位过来,一起商量一下此事该如何解决。”
王直的话音刚落,陈镒立刻起身,向着朱祁钰问道:“陛下,王老大人所言可属实?”
他是左都御史,本就是谏臣,干的就是监督天下的事儿,朱祁钰遇刺这种事情,也属于他有权力过问的。
不过朱祁钰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他。
于谦这时候也站了起来,问道:“陛下,臣听王老大人所言句句在理,不知陛下可是真的遇到了逆贼?”
仪铭也是站起身问道:“陛下,您可是真的遇到了刺杀之事?”
仪铭和于谦都是他的心腹,朱祁钰没办法不回答,也不好欺骗他们,不得已点了点头。
什么?皇帝遇刺之事还真有?
底下的声音立刻嘈杂了起来,声音大到谁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没办法,奉天殿太宽敞了,回音本来就大,几个人一起说话,回音夹杂在一起,谁说了什么,能听清才怪呢!
“安静。”王直立刻出声道。
内阁首辅说话,众人必须给面子,大殿内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王直大声道:“陛下乃是历代少见的圣天子,虽然遇到刺杀,但却有上天庇佑,已经化险为夷,并没有伤到。”
然后转向朱祁钰道:“陛下,您身系大明社稷安慰,绝不能涉险,老臣希望陛下能够答应,从今日起,不要再微服出宫了。”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王直今天让他们过来,不是和他们说皇帝遇刺这件事儿的,而是希望他们能和内阁一起向皇帝施压,别让他再出城嘚瑟了,即便是要出城,也要正儿八经地摆驾出城,随行的护卫不能不带,至少腾骧四卫必须要跟着,随驾护佑皇帝安全。
众人立刻躬身,齐声道:“臣等请陛下答应。”
朱祁钰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为了自己好,但是自己又不能和他们明说出宫的目的,无奈道:“诸位爱卿何必呢?朕出城又不是独自一人,随行的暗卫从来不缺,三日之前的刺杀也是偶然的,朕已经命厂卫暗中调查了,诸位爱卿还是放心吧,朕又不是活腻歪了,不会以身犯险的。”
“那陛下方才不愿意承认遇刺之事?”王直立刻反问道。
“朕不是怕你们担心吗?”朱祁钰委屈巴巴地道。
“但是陛下不承认此事,臣等会更担心。”这次轮到于谦说话了。
朱祁钰立刻态度良好地承认错误:“好了,好了,朕如今不是承认了吗?”
“那臣请陛下答应王老大人的请求。”好吧,这次又是仪铭在发言。
朱祁钰不悦,质问道:“怎么?看诸位爱卿的气势,朕这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诸位爱卿这是在逼宫吗?”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些心惊,皇帝可是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们说过话,看来皇帝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不过之所以说绝大多数人,是因为有人知道朱祁钰的真实想法,这货就是在虚张声势呢。
仪铭立刻出声道:“陛下,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臣想提醒您一句,如今事情只有在场之人知道,若是您不答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传扬开来,回头吴太妃找您问这件事儿,您可就不能这么回答了啊!”
好吧,这招对朱祁钰的确有效,朱祁钰立刻就怂了。
朱祁钰原本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如今又到了以孝治天下的大明,双重buff加持下,朱祁钰怎么敢和自己老娘对着干。
朱祁钰连忙道:“子新,你可不能这么干啊!太妃她老人家最近身子骨不太好,若是因为此事出了什么问题,朕饶不了你。”
见朱祁钰认怂,在场的人就全都明白过来,皇帝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在狐假虎威而已。
于谦立刻道:“陛下,您出京是为了去寿安山的,臣记得一个多月前您将遂安伯陈韶调到了府军前卫,府军前卫随即分出去一部分人马,去的正是寿安山,若是您挂念遂安伯,那不如臣和武清侯他们说一声,将这部分人马再调回到京师吧,到时候您离得也近,往来更安全些。”
朱祁钰连忙阻止:“不必,朕答应你们,轻易不再出京好吧。”
好吧,于谦这一招太狠,误打误撞打到了朱祁钰的软肋之上。
朱祁钰把陈韶和那三千府军前卫调到寿安山,本来就是为了保密,不想惊动其他人,要是调回来,那还保密个屁啊,别的不说,单就是那三千人的伙食,就够引起满朝文武的注意了。
见皇帝答应了,王直立刻躬身道:“陛下,您可是说了,轻易不再出京的啊,在座之人都听到了,君无戏言,回头您可不能不承认。”
朱祁钰无奈,点头道:“王老爱卿,朕认,朕怎会不承认。”
众人见达到目的,也就不再和皇帝纠缠,而是讨论起另外一件事情——刺杀之事是何人谋划的。
刺王杀驾,历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而且是罪无可恕的那种,朱祁钰遇刺,王直等人怎么都要把背后的人抓出来。
不过眼下除了那支箭矢,还没有其他线索,众人只能胡乱猜测。
首先入围的就是孙太后的娘家孙家。
太上皇之死,虽然调查清楚了,但是谁都不敢保证孙太后会不会为了儿子找朱祁钰报仇,毕竟是朱祁钰安排她儿子朱祁镇住在澹台的,责任怎么都有他一份,再说了,如今的太子是朱见深,朱祁钰的儿子只是大都督府大都督,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朱见深的太子之位都是摇摇欲坠的,而自古以来被废掉的太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孙太后为了亲孙子的安全,也是有可能让孙家人动手的。
最重要的是,孙太后的兄弟孙继宗做过武职,手底下说不准就会有几个死士,也有能力执行此事。
不过立刻就有人反对了,胡濙坚决不认为这事儿是孙太后做的,原因很简单,孙太后现在住在宫里,和外界没有联系,孙继宗也因为失职被剥夺了一切官位闭门思过,说白了就是软禁,在家坐牢,孙太后即便有这个想法,也没有机会找人执行。
接着入围的是草原上的天圣可汗也先。
如今的也先对朱祁钰可谓是恨之入骨了,他没被推举为大汗的时候朱祁钰就经常给他找麻烦,暗中支持脱脱不花,在他打算和脱脱不花开战的时候派人袭扰草原,即便他成为了蒙古大汗,却又败在了朱祁钰手里,自己的亲信赛罕王和五万大军都被朱祁钰消灭了,搞得他威信大减,现在还在草原上想方设法压服那些不太服从他的鞑靼部落呢!
而且他也有实力这么做,蒙古人本就擅长骑射,草原上射雕手的数量,也先只要随便派几个过来,就可以完成这次刺杀。
不过这个猜测也被人推翻了,于谦认为也先虽然有能力,但是距离太远,想要摸清楚朱祁钰出行的规律容易,但是通知也先就比较难了,即使也先派人过来,也不是这个时候,今年草原上的风雪比较大,也先的人要想过来,至少也得一个月之后了,时间上对不上。
最有可能的两个可能都被派出,剩下的愈发不靠谱起来。
有人猜测是安南使臣派人干的,因为大明坑了他们一大笔,但是立刻就有人反对,认为安南使臣如今自身都难保,压根就没有这个胆子来触怒大明,况且即便是刺杀成功,他们手里的宝钞该花不出去还是花不出去。
还有人猜测是某个藩王干的,但是却提不出具体人选,自然被人无视。
最离谱的还是王文的猜想,这家伙居然说有可能是朱见深做的,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搭理他,谁不知道朱见深现在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想到派人刺王杀驾,这个猜想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众人商量了半天,仍旧是没有什么结果,只能无奈放弃,纷纷回自己的衙门去了。
这个也很正常,他们手里又不是没有事情要做,衙门里面一大堆公务需要处理呢,既然皇帝已经答应了不出去,那么安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自己赶紧回去处理,免得晚上还要在衙门加班。
大家岁数都不小了,已经熬不动了。
倒是刑部尚书俞士悦慢走了几步,对着朱祁钰道:“陛下,若是需要刑部出手,就和臣说一声,刑部也是有一些查案的好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以查到些线索。”
朱祁钰随意点点头:“朕多谢俞爱卿关心了,不过此事不宜张扬,只要有厂卫就足够了。”
好吧!既然皇帝不领情,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坚持了。
俞士悦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