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是受害者
房间里很静,只有风吹动纸片窸窸窣窣的声响。
门虽然开着,但外面走廊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四百犯嘀咕,他们上楼的时候踩着年久的木地板吱吱呀呀,王敕走路再轻,也不可能没有脚步声。又或者,电表箱在很远的地方?
人突然陷落在无声的环境里,会把所有的专注力转移给听觉,因为过度放大,而自然产生遐想。李四百用手机照亮墙壁上的纸张,同时竖着耳朵捕捉王敕在走廊里的响动。
墙上的纸,写满了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关信息,旁边的纸张注解了记录时间的出处,地点的来源,人物此时此刻的位置,动态,还有臆测分析出来的动机。每张纸和每张纸之间都涌黑线制造了串联或并联的关系,看得出,所有的信息,经过相交和碰撞之后,牵扯出的信息越来越细密,庞杂。
李四百的目光循着纸上的内容游走着,突然出现了一张装满五官的特写照片,这个人表情呆滞,目光空洞,吓了李四百一跳。但惊吓到他的,不是这张照片上让人不寒而栗的脸孔,而是照片上这个人的身份。
李四百跟这个人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他是去年案件中的死者,那个案子已经了结了,就是那个时候,王敕被调离了刑警队。
李四百顺着死者的照片往下看,纸上写满了对死者行凶的动机和身份的疑问,李四百想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逐字逐句地读懂看透,伴着穿堂风开合飘曳的纸张突然落下静止,李四百一回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王敕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点声都没有。”
“你那么入神,我怕吓着你。”
“你没吓死我。”
“好像没买。”
“买什么?”
“电。”
“你不说上个月买了么。”
“没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区里的路灯很昏暗,树木枝叶挡在窗外,屋子里几乎没有亮光。李四百打开手机上的灯,然后把手机扣在桌上,灯光弥漫着照向天棚,光线亮的发贼,让人很不舒服。
李四百拉了把椅子挨着桌子坐了下来。
王敕也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坐到桌子对面。
桌上的白布和墙壁上的纸张反射了手机的灯光,因为白布里的纤维和纸张里荧光剂的缘故,光泛着蓝,映的整个房间都冷冰冰的。
俩人一人挨着一根光柱 坐在屋中央硕大木桌两头。李四百没吭声,他知道,他的来意和想说的话,王敕一清二楚。
王敕看着墙壁,语调有些阴沉地说道,“去年的连环杀人案,还没有结案。”
“事实清晰,凶手已经抓到了。”
“凶手只是这个案件的冰山一角。”
“冰山指的是什么。”
“把他变成凶手的人。”
“我没听懂。”李四百直截了当。
“凶手杀了人,人是凶手杀的。但杀人前,凶手杀人的想法和选择杀人的方式,不是凶手一个人决定的,是另有其人的。从法律上讲,他们没有承担犯罪的代价,但拿掉这一环,杀人的事实就不会成立。”
“你一直在查?”李四百指着墙上的纸。
“我们只看到了凶手行凶的这个面。当时因为急于破案,寻找证据,确定凶手的身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抓凶手上了。”
“那不然呢?”
“我怀疑凶手的身份。”听王敕这么说,李四百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等着王敕继续说下去。
“我怀疑凶手的身份,还有,受害人与凶手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现在看到的关系和所有行为逻辑,都是凶手做出来给我们看的,而且,他有帮凶,这个帮凶就藏在受害人里。我推断,就是受害人之一。”
王敕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拿起手机,指向并照亮了墙上受害人的照片。
四面墙,四张照片。层层叠叠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概是王敕给这四面墙建立的联系。
“如果我们查出来的线索,都是凶手故意做给我们看的,那他的目的你找到了吗?这么干,比他杀人的难度可大多了。”李四百说道。
如果一年前,李四百是不会相信王敕的,但这一年的时间里,李四百发现王敕之前的推论,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而当下的剥皮杀人案,似乎正在印证着王敕当时的推论。所以,王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四百没有质疑,他问的这么简单直接,原因也非常简单直接,他想知道王敕的想法。
“当然比杀人难。”王敕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小,似乎这句话都没必要说,根本是显而易见的。
“杀人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王敕听李四百这么说,眼神闪过一丝神采,“不是。”
“杀了四个人。”
“五个。”
“凶手也算一个?”
王敕兴奋地拍了下手,可能这一声拍对了位置,又脆又响。
王敕站起身,用嘴叼着手机,腾出双手掀开改在桌上的白布,白布下是一座城市。
一座用白纸和水,浆成的城市沙盘。
李四百看傻了,他下午的时候本来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王敕只是较真,执着起来有时候让人无法理解,就是经常性不按常理出牌而已,不能说他心理有问题。但这一年他一个人闷头查案,墙上的信息可以看出来他除了吃饭睡觉正常上班,可能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案子上,什么样的人能周而复始重复去做一件不被人认可的事呢。想到这里,李四百开始怀疑对王敕的判断。
事实上,从李四百第一次见到王敕起,他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不过男人不了解男人也算正常,但李四百觉得,他连王敕的喜好都不知道,不是他不知道,连张炎也不知道。
也许,王敕是一个没有喜好的人。
没有喜好的人,跟他作敌人,找不到他的破绽,当朋友,没法交心。就是这样,李四百跟王敕始终就是若即若离,即使以前出任务共过生死,也没有让王敕觉得那个瞬间会触动他什么。
王敕对工作就不一样了,他总是投入一切。贬义地说,像上瘾一样。
“我把这个城市用1:300的比例制作成了沙盘,我这么做是为了拥有最宏观的视角,去观察凶手和受害者在案发时间的心理和行为。”
“你靠什么去揣测凶手的心理?”
“人做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原因的,这就是咱们说的逻辑,逻辑能说明所有问题,所以你看到的这些,没什么邪乎的。”王敕指着沙盘跟李四百说道。
李四百用手机照亮沙盘,光源聚焦在凶手当时作案的那栋楼房,那是凶手藏尸的地点,也是他居住的地方。
李四百顺着那栋楼房,用手机照亮了沿途的街道,街道上贴满了标签,上面记录了凶手出入的时间,天气及使用了什么交通工具。
李四百看的入神,“你接着说。”
“我根据咱们破案时掌握的信息,从发案的第一天起,用这个沙盘,复刻了凶犯的行动路线,并找到了凶犯和受害人在空间和时间上交织规律。”
李四百直起腰,“倒是玄乎,但我没看出来有什么用。”
“脑子里形成的画面,和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无论把数据做到多精准,都无法避免这种出入。这就是你脑子里掐算的一分钟,和实际的一分钟的出入。所以我尽可能还原凶杀案所有当事人的实际情况,这样才更接近现实。我们不能被脑子束缚,脑子是不准确的。”
“然后呢。”
“作案的时间,地点,还有结果,都是明摆着的,是无法再改变的,我用已知的信息,去推未知的信息。跟解题一个道理,没有脱离科学的范畴。”
“那结果是什么?”
李四百已经一头雾水,他跟不上王敕的思路,在去年的连环杀人案中就是。他竭力抑制自己的不耐烦。
“还没有结果。信息量还差得远。”
“差在哪呢?”
“我感觉这个案子就像个黑洞,越往里走,岔路越多,空间上的岔路,时间上的岔路。我现在轻易不敢往下走,怕走丢了。”
李四百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被王敕弄点有点焦灼。
“所以,我得把这些都还原了。不光是案子发生的经过,我还要还原案子发生前凶手在想什么,他作案时怎么去计划他的每一步,在这期间,他见到每一个人的时候心理在想什么。”
“你比凶手知道的还多。”
“对!这样我就控制了凶手,知道所有的一切。”
“现实吗?”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李四百点点头。
李四百在抉择,要不要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和他所在的这个场景。李四百是冷静的,他不相信,但不相信,对这个案子没有帮助。如果相信王敕,他就要扑进王敕建立的逻辑世界里,李四百自己还没有说服自己,他一直听王敕说,就是希望王敕能说服自己。
王敕指着沙盘上的一条路,这条路旁边的纸条上注明了凶手第一次作案的时间,穿着,当时地标的温湿度,还有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案发前后去了几次厕所等等琐碎的信息。
“当我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我就凌驾于事件之上,我拥有了当事人的身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了一半,还有一半,我感觉是一大半,可能,还不只是一大半。”
李四百不再看沙盘,他在屋子里踱步,他没法和王敕的思路同步。
王敕坐回到椅子上,和有些焦躁的李四百相比,他显得从容镇定。李四百能够待到现在,说明李四百已经踏进了他建造的世界,起码,李四百已经踩在了他潜心绘制的地图上。
王敕看着沙盘说道,“破案就是解题。凶手出题,我们解题,我们要找出凶手为什么干,怎么干。在这点上,凶手主动,我们被动。”
李四百觉得房间像是被抽了真空一样,王敕的声音让他感觉到窒息。他甚至开始耳鸣。
“你知道凶手被动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李四百把这四个字说的不清不楚,只能靠音调高低去分辨说了什么。
“凶手永远想知道我们会怎么做,做到了哪一步。这是他被动的地方,使我们主动的地方。就像上个案子,我们查案,凶手在查我们,这是他不得已的行为和心态。”
这句话触动了李四百,他转过身等着王敕继续说。
“对吧。”
“对。”李四百的焦躁,在一瞬间消失了。
“其实不是。”
李四百默默地听着。
“你现在的案子一样,凶手到案发现场不是为了监督我们,他有其他的目的,他到现场,是他作案计划的一部分。”
“有这么大的胆量?”
“可是他就是这么做的。而且,他很有把握。”
“上一个案子的凶手已经死了。”
“上一个案子的凶手,也是受害者。”
王敕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堆问题挤进了李四百的脑袋里,因为他没法直截了当干脆的回答。他试图逐条拎起来一个个解决,但所有问题好像都粘在了一起,一拽就是乱糟糟的一团。李四百把去年连环杀人案的当事人一个个拎到眼前,在脑子里把他们的关系重新进行排列组合。
王敕像是在给李四百时间思考,又像是自己在思考。
房间里的风声,纸声都没了,因为没有电,屋子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
“皮,难道是她自己剥的。”李四百把上一个案子的人物关系重新梳理后,按照王敕刚才说的“凶手是受害者”的思路,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王敕刚要回答,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王敕做沙盘安了很多定点射灯,加上大瓦数的吊灯和白花花的纸片的反光,从暗到亮,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跳闸了。我们这好几户用一个闸,可能这会儿邻居合上了。”
“你不是说没买电么。”
“那就是买了?”
“你问我呢?”
王敕看着李四百嘿嘿笑了起来,李四百快要被王敕折磨疯了,他感觉如果跟王敕合作将是有代价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李四百往外走,王敕送他出门下楼。
俩人来到警车跟前,透过警车的挡风玻璃,能看到刘纵搭在椅背上的警服,但却没看到刘纵。
趁等刘纵的工夫,王敕又说起了案子,他和李四百好像除了案子,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说的。
“去年的案子,我们只看到了一个面,它还有背面,甚至还有其他的面。”
李四百沉默不语,王敕所做的,和他所表达的,都在警察身份的系统里,但作为个人,有生活的个人,王敕就很不真实。除了警察,他没有其他的身份。王敕把警察当成了生活,这是不是走火入魔。一个不完整的人,怎么搭伙工作呢,但这个不完整又是王敕的优势。而且大老远过来找人家一趟,连个说法都没有,就这么走了也不合适。
李四百正犹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李四百和王敕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只见三五成群的路人围着一棵比楼高的大树仰着脑袋往树冠上瞧,人堆里还有咋咋呼呼比比划划的保安。顺着他们视线往上看,有个人倒挂在树杈上,两只手猴子捞月似的耷拉着。
“那是刘纵吧。”王敕问道。
李四百不情愿的从嗓子眼有气无力地挤出来了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