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被放大,周猛用解析技术把画面刷的越来越清晰,通过调整光影使得画面更加立体,方便大家能够相对准确的用肉眼去判断物体的比例和距离。
显示墙上的屏幕里,背对监控的两个人好像还在轻松地说笑,刘纵小声嘟囔,“死者知道她待会就会死在这,并被剥走全身的皮肤么。看她的情绪应该不知道,但是,也有可能她知道。”
刘纵的发言,发散出了多种可能。死者顺从地跟随凶手上楼,被磔尸于楼顶。唆使他人杀死自己,从意愿看属于自杀,从行为上论是谋杀,凶手和死者在哪一个点上能够达成共识。是死者要求凶手剥掉自己的皮肤,还是凶手另有其他的目的。
要想顺清环节里的一个逻辑,需要调动的信息量是巨大的,这导致一个逻辑需要另一个逻辑来支撑,就像九九乘法表一样,从1出发,越往后,纵横路径越宽广。
李四百用一个问题,把大家飞向东西南北的思路拽回到一个平面上。
“抛尸会找偏僻的地方,因为怕被发现。这是常理。但这具尸体却出现在门庭若市的商业区,恰恰是为了让人发现。为什么。”
张炎拉着脸朝故意停顿在大家脸上找答案的李四百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李四百就别磨叽了,这起案件的性质极其恶劣,不光局里,可能厅里马上就会派人过来了解案情督促工作,往后磨嘴皮子烧脑浆子的时候肯定少不了,一个讲笑话都没人爱听的人,卖什么关子绕什么圈子,给我进入主题,把线索拎清楚。
张炎认为工作干的是效率,他办事不拐弯,擅长抓主干。当警察,特别是在刑警队,到底破案才算本事。抓不着坏人,学历,为人,迂回这些再登峰造极,那也都是花里胡哨。张炎到今天的这个位置,是几场硬仗打出来的,经的那几个事,说出来连听的人都替他后怕,他的战功和能耐摆在脸上,走近他,自然对他敬佩又仰慕。于是,他作为领导的压力因为掺和了他的个人魅力,就转化成了驱动力。因为去年刑警队的一次人员调动,已经提到分局当局长的他,还在兼着刑警队的队长职务。
李四百看到张炎朝自己“请”的手势后,跟张炎收了下下巴,就算是点头了,意思是意会了,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要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还能当得了这个副队长么。放心吧,你看我稳不稳就完了。
李四百面无表情的开始表述,“根据现在我掌握的信息,下面,我要放开来做一个推想。凶手,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进行抛尸,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李四百更正并强调,“引起警察的注意。为了确保我们看到他需要我们看到的,他故意回到现场,而且有把握不被我们抓到,然后留下信息,让我们通过监控,识别出嫌疑人,并无法确认嫌疑人的身份。”
李四百看了眼张炎,张炎眨了几下眼皮,李四百知道张炎听进去了。李四百发现张炎有个特点,常人动脑子想事情的时候,一般会愣神,盯着什么看,张炎不是,他是匀速的眨眼皮。李四百单独跟张炎在一起的时候,张炎的这个行为有时候有点渗人,像机器人似的。
李四百停顿了一秒,给大伙一个思考的节点后,接着说道,“我们今天讨论的,就是凶犯要给我们注意到的,这是他的目的。他在把我们往一个方向上引,而且我预感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方向。”
田西湖发出“嗯,哼”的声音,清了清嗓子,“不会吧”。
田西湖的“不会吧。”虽然字数少,但大伙都知会到里面的意思,李四百说的这些虽然从事实看都可以扭到一起,但故意做给警察看的说法,是难以置信的。所以田西湖说完“不会吧。”得到了在场很多人的认同,表现是大伙轻微扭屁股换姿势,松了口气似的。
张炎眨眼的频率恢复了正常,他没接李四百的话,说明他跟大伙一样不认同李四百的说法。
李四百重申道,“我在电梯上找到了一个指纹,我告诉你们这个指纹特殊在什么地方。清楚,跟画押按手印一样清楚。我为什么注意到这个手印,因为这个手印是有意识的。我们一般留在环境里的手印都是无意识的,是摸上去的,这个指纹,是按上去的。清楚的好像就怕我看不见一样。”
刘纵点头,也不知道他是认可,还是觉得刚才跟大伙一起否定李四百好像有点胳膊肘往外拐,毕竟他和李四百一起出的现场,所有的推断都是他们俩一起见证的。而且作为亲历过现场的人,当着张炎的面,不表个态会显得他太没担当了,这个出头鸟此时此刻必须得出一下头。
周猛调出侦缉人员在电梯里拍下的手印照片投放到显示墙上,四块屏幕被拆分开展示四块内容,第一块是印在玻璃上的手印,完整的。第二块是指头的指纹,清晰到可以分辨“簸箕”和“斗”。第三块是从电梯门外拍的电梯内全景,显示手印的位置和与环境的关系。第四块是带着尺牌的手印,手掌的长宽,手指的长短粗细,一目了然。
大家都在看显示墙上的照片,刘纵待大家看完照片,注意力重又回到会议桌上的时候,准备起身说话。
刘纵是刚来的,每次发言说话都会起立,还刻意欠一下身。会议气氛一直很紧,也没人注意或在意他的这个动作。
刘纵站起来刚要说话,张炎就打断了他。“你不用那么客气,坐着说就行。一会起来一会坐下,跟地鼠似的,忙叨人。”
刘纵立马坐下,心里嘀咕着张炎是气不顺啊,还是看自己不顺眼啊,然后就忘了发言的事。这边大伙都沉默着,等着刘纵发言。
“你不是有话说么?” 李四百问脑子里正翻江倒海过着别的事的刘纵。刘纵这才反应过来,猛地站起来,想起张炎刚说完的事,又猛地坐了回去。
张炎无奈地瞪了刘纵一眼,哭笑不得地扭过头。
“我觉得队长说的是有道理的。”大伙还在等着后面的话,但刘纵已经说完了。
张炎问刘纵,“你怎么看这个指纹,你当时不是跟副队长在一块么。”
“我追人去了,没看见。”
张炎转过头看李四百,“你看,他就没注意到,你是不是有点过分解读了,后天给这个指纹按上了内容。”
李四百反驳,“我跟他有什么可比性,他才干多长时间。”李四百有点激动,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口不择言,便稍缓和了下口气。“我从下车开始,一直到案发现场,全程都在收集所有与凶案有关的信息。当然了,小刘的关注点跟我不一样,不然他也发现不了嫌疑人身上的疑点……”
刘纵觉得在这个节点应该附和一下李四百,刚站起来,想到张炎不让他站着说话,便又坐了下去。
李四百想一气呵成阐述自己的推理和逻辑,但再次被打断,“你等我说完再来反驳我。”
刘纵很委屈。
李四百继续说道,“大脑发出指令,我们才有行为和动作。行为和动作是思想的呈现,能说清楚吧。”李四百不等大伙反应,自顾自往下说,“我们现在从这个动作,就是印在玻璃上的这个指纹,反推这个行为,依据指纹上的承载的信息,就能回溯到按指纹的人的想法。在我看来,这个指纹是故意留下来让我发现的。确定了这个动作,我们就可以试着往上找,他为什么这么干。”
田西湖站在显示墙前盯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指纹,寻找当中的端倪。李四百说完,他才转过身,“队长,你是觉得这个手印按的太清楚了,所以不自然。”
“不小心扶一下玻璃,能按的这么饱满,这么全面吗?”
“我不是反问,我现在认同你的说法。”
李四百看向张炎,“这个逻辑复杂吗?”
张炎看着屏幕皱着眉头,“那倒没有,我是觉得这里有偶然的成分。”
“早高峰,整栋楼的人都火烧火燎往班上赶,谁有心思去按这么一个完整的手印。”李四百不依不饶地强调着。
田西湖接话“没错,不留神使劲按一把的话,受力点不可能这么均匀,这五个指纹跟镶上去的一样,不但清楚,都是同样程度的清楚,不分深浅。”
李四百隔着空气用手指头点了点田西湖,意思是你行,你说到点上了,别人都不如你行,你比兼队长的局长都行。
田西湖若有所思地点头回应,感觉这个问题转瞬即逝已经过去了,正思考新的问题。意思是我就问题说问题,没有跟问题无关任何态度。这是田西湖的自我保护,一来这个指纹只是李四百的猜测,就算跟案件有关系,功劳也不是他的,但要是错了,就怕被人以为他当时在给副队长溜须拍马,其次,张炎是头儿,张炎认为指纹的分析没有依据,全凭想象,可别让张炎认为他在质疑领导。田西湖平时惜字如金,少说多干,干起工作也是干脆利落,他支持李四百,完全是因为认同李四百的逻辑。而且,工作这些年,他参与侦破的案子不下数十起,看过也研究过太多的指纹,目前仅凭肉眼,他感觉照片里的指纹和记忆中印在玻璃上的指纹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就像你说的,凶犯留下的这些线索是专门给警察看的,那这个手印也太不明显了,前后矛盾啊。你万一看不到呢。”张炎反问李四百。
“那得看情况。”李四百的这个回答不知道是要引申后面的话,还是应付了事。
张炎不再看屏幕上的指纹照片,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几个雨点被风裹挟着砸到了玻璃上,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转眼间乌云蔽日,靠墙边的警察打开了灯,窗外一片暴雨将至的迹象。这一天闹了好几次这样的妖,但雨就是下不起来,这会儿连风都没有了。
李四百的电话铃声,把大伙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寂静里突如其来的声音,而是此时大家的精神已经紧绷了几个小时,长时间集中注意力耗精力更耗体力,不亚于干半天重体力活,案情分析把每个人的神经都搞得非常脆弱,稍稍风吹草动,就让人一惊一乍。
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的李四百往前探了探身子,歪着脑袋看了眼桌上电话的来电信息,用一个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鉴定科高齐。”然后抽出手按了下免提,又把手插回裤兜。“哎,高齐……”
“百哥,指纹的事,现在忙着吗。”
“你说吧。”
能听见电话那边找纸的声音,“这只手的指纹,好像是五个人的。”
李四百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开大了音量。
在场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四百的电话上,耳朵也朝这边竖了起来。李四百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是五个人的手指头,凑了一只手的指纹。”
“怎么发现的?”
“指纹上只有一个指头有油脂,我们开始以为其余几根手指是假的,或者是倒模,但排查的时候,发现拇指的指纹是去年王敕破的那个案子里面的死者,你还记得吗,那个人叫韩瑞斌。然后我们翻了案宗,调出记录,发现食指和中指,小拇指是那起案件里另外三个死者的。”
李四百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刘纵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而成了屋子里表情最从容的人。
李四百咽了口唾沫,“你说有油脂的那根手指,是哪一根?”
电话那头说道,“是无名指,我们怀疑这根手指,是这起案件的死者的。”
窗外,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大雨滂沱。
是夜,张炎和李四百及刘纵坐在解剖室外的会议室,张炎和李四百翻看刚传输到手机里的案宗,刘纵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其实他什么都没想,他没有参与去年的那个案子,李四百也没安排他了解那个案子,他只是没事可干,但不能让人看出他没事可干,他只能扮演思索状,假装回忆白天的案情。
法医解眉夹着一个文件袋走了进来,张炎和李四百放下手机跟她打招呼。解眉身材高挑,不苟言笑,虽是个冷美人,却是行业内的高手,本来在省厅,因为案情的特殊性,她被临时抽调了过来。因为去年有过合作,张炎和李四百俩人跟解眉还算熟识。
解眉还穿着解剖室的工作服,看得出来她的工作还没结束,她是中途出来跟张炎和李四百进行沟通工作的。
解眉见到他们就点点头,笑模样也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几张照片在桌面上按照顺序进行排列。张炎和李四百知道解眉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点都没见怪,倒是刘纵有点不自然。
解眉边指着照片,边跟张炎汇报解剖工作,“死者身上没发现钝器刀具之类造成的内外创伤,致命因是二氧化碳中毒。”
“哪来的二氧化碳?”李四百看着照片问道。
“初步猜测,是她自己排出的二氧化碳,她很可能死于窒息。”
“她的皮肤呢。”
“皮肤不是致命因,但不能确定剥离皮肤是在二氧化碳中毒前,还是中毒后。”
李四百看了看张炎,张炎也是一脸疑问。
解眉继续说道,“就是说我们现在没办法知道,凶手是先杀了死者,还是先去掉了死者的皮肤组织。我的同事还在里面工作,可能晚些时候会有结果,也许不会。”
“体内没发现麻醉或是阵痛类的药物成分吗?”
解眉摇头,“人的皮肤非常薄,咱们见过牛皮,羊皮,猪皮,人的皮肤相对于这些动物皮肤是非常脆弱的,甚至比一些鱼类的皮肤还要单薄,要剥离完整需要相对较高的技术。死者的皮下组织基本完好,凶手的手法可能超越一般的外科医生,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分析,我的意思是,除了医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行业会精通此类。”
张炎和李四百也没有想出来其他。
解眉继续说道,“我目前就知道这么多,具体的明天才有消息。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没有确认。死者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痔疮算么。”
“你刚才说在她身上没发现任何创伤,你知道我说的是除了皮肤以外的。”
“没有。”
“不管剥皮是在她死之前还是死之后,可以假定说死者全程没有挣扎过么。”
“没发现有挣扎或者搏斗的痕迹,皮下出血的状况都没发现,目前。”
解眉说完,看着李四百和张炎,等待着他们的问题,意思是如果没有问题,她就继续回去工作了。
张炎“我们没事了,你辛苦了。”
“应该的,那我先回去了。”
张炎两手合十,朝解眉做了个感谢的手势,解眉转身离开。
李四百和张炎坐回椅子,在边上一句话没有却陪站了半天的刘纵也跟着坐了下去。
李四百把手里的照片递给刘纵,刘纵仔细地看了起来。
过了会,李四百开口道,“这回得把王敕(chì)叫回来了吧。”
张炎看着手里的照片,没说话。
解剖室外的会议室里很静,静的只剩下顶灯镇流器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