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纵开着警车行驶在路上,正是下班的高峰,街上车水马龙。车在熙攘的车流中行驶的很慢。
刘纵悄悄打量着倒视镜里的李四百,李四百瘫坐在后排,神情凝重地看着窗外,看得出来他在绞尽脑汁思索一件他认为自己可能思索不出来结果的事,他深吸口气,用鼻子叹了出来。刘纵不时看着倒视镜,欲言又止。李四百没有想通脑子里的问题,不自觉神情松懈下来,终于,刘纵和李四百的眼神在倒视镜里遭遇了,李四百发现刘纵在倒视镜里偷看自己,为了避免尴尬,刘纵赶忙转开视线并主动去稀释尴尬。
“队长,我追人之前应该跟你请示的。”
李四百用两只大手干搓了几把脸,然后看向别处,继续思索着。
刘纵看着前方的路况,没眼力地见儿地自顾自继续说着。
“队长,我以为,我想到的都是你想到的,就没跟你请示。”
李四百不想让刘纵打断自己的思路,烦躁地别过脸去躲避刘纵的声音。
刘纵出神地看着前方越来越缓的车流。
“队长,我出电梯之前应该听你的安排,我办事太糙太鲁莽,应该跟你一样遇事多思考。”
李四百看着车窗外眼睛发直,似乎在刚才思考的问题里又想到了另一个思路,他皱着眉头,尝试纵深往下想。
“队长,你在想什么呢?”
思路被一次次打断的李四百忍无可忍,抬手拍了一下刘纵的椅背,刘纵吓了一跳,赶紧终止了他本来想展开的对话。
堵车了,车里很静,只有发动机怠速的声音。刘纵前方目光所及之处,被刹车灯烧的通红。刘纵握着方向盘,期待着路况快点通畅,结束这场在封闭空间熊熊燃烧的尴尬。
刑警队走廊,李四百疾步前行,刘纵紧随其后。走到案情分析室门前,准备推门而入的李四百突然驻足转身,跟的很紧的刘纵差点把李四百撞进门去。
“这一路我都在想,有什么可能,让你追不上一个女的。”
刘纵愣了一下,有点无措。
“我,就是没追上啊。”
刘纵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李四百没想到刘纵会这么回答。
“你走步梯从二十层下到十九层,从防火门里出来,看见她在电梯口,她也看见你了。”
“对,同时的。”
“从步梯防火门出来到电梯门口的距离最多五米,你人高马大,听说还搞健身,在一栋楼里,怎么追不上一个女的呢?”
“对呀。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拿过长短跑名次呢。”
李四百感觉自己吃了咬一口不见馅的包子,着急出门开车打不着火,孤独苦闷半夜买不到烟,总之就像明明把手伸进了刘纵的咯吱窝,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四百看着身旁的刘纵,把门推开一道缝,然后又拉上了门。这一开一关,能看到案情分析室里围着会议长条桌已经坐满了人,主持会议的领导还抬头顺着李四百拉开的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李四百捏着门把手,向刘纵发问。
“你追她的时候,感觉她对这栋大楼的路线熟悉么?”
“不熟悉,她快出大楼的时候还跑错路了。就是在她折返回来的路上,我差点抓住她,不说了么,我都摸着她了。”
“她还有个折返?”
“啊。”刘纵为了加强语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你都没追上?”李四百诧异地没控制嗓门,在“都”字上破了音,最后一个字还拐了弯发出了螺旋音。
案情分析室里,一桌子等开会的人。
市局副局长张炎暂时兼着刑警队的队长职务,这个大块头抱着肩膀坐在长条桌的首席位,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仿若目光所及都在他把握之中。抱在后面交叉的两只手分别深入浅出地点着左右两片肩胛骨缝里的天宗穴,缓解颈椎病产生的不适。开会不但熬人劳神,还费颈椎腰椎,只要张炎开始点穴保健,大家就知道时间短不了。那么是大会还是小会,看张炎点穴的位置,心里就都有数了。
张炎看了看手表,这个动作不由让在座的人替门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张炎把脖子仰靠在椅背上,脸对着天棚,不知道他是在分析案情,还是在听外面的人分析案情。在座的警员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注意力早已齐刷刷地拥到了门外。案子很要紧,参与会议的警员的心思都绷的很紧,室内一点声都没有。李四百和刘纵在门口的说话声虽然低沉,但还是很清晰。
“队长,你针对我。”
李四百要进门,刘纵一把拉住李四百,李四百没想到刘纵会拉扯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刘纵敏捷地扶着李四百的腰帮他找回了重心。
刘纵下定决心在进门前把事跟李四百说清楚,不能再掖着藏着假装没脾气跟谁都一团和睦当好人了,没追上电梯门外被他们假定的嫌疑人,不能算刘纵的失误。这是一起大案,是他凭靠自己的敏锐发现了嫌疑人,并当机立断做了判断和反应。他现阶段最接近真相的人,他要把握住这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队长,你不应该因为我没追上嫌疑人,就把责任落到我身上。”
李四百打量着刘纵。
“你的思想怎么这么复杂,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心思不在案子上,光琢磨别人的心思。”
刘纵一愣,果然,李四百看他就像看白纸,但刘纵这时候必须坦率起来,不然李四百更觉得他心眼多,都没用到正地方。
“从我上班那天起,你就没用正眼看过我。你看不上我哪点,能不能点点我。”
“你这小子看着面奸人愚,可稍有风吹草动,你就爱琢磨,你还老置换身份站在对方的角度琢磨,你凡事代入感都那么强,累不累呀。
“在单位不得察言观色,谨行慎言啊。”
“那你没看出来我不爱搭理你呀。”
“怎么看不出来呀。”
“我对你没意见。但你说一个人天天被人琢磨,背地里琢磨,当面也琢磨,不发毛么。所以平时我有必要的话就说,没必要的话就不跟你说。我尽量让你少琢磨。”
“你是我领导,我得体悟你的思想啊。”
“我在现场没跟你说话,是因为我要专心梳理案情,我说线索在你这里断了,是想不通你追不上一个女人的逻辑。你体悟到什么了,你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明白了,我没追上一个女人,是我不行。”
“当然是因为行,才不合逻辑!我才想不通啊!”
刘纵恍然大悟,眼里放光似的看着李四百,“队长,你别说,让我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李四百不耐烦地打断刘纵,“行了吧。你要是瞎子瘸子,追不上就说得通,但你不是。那你在什么情况下会追不上一个女人?比如说,她是不是男扮女装?她是不是用了你没察觉的手段?她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你确定追的始终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
刘纵眼神开始扑朔,往左上角翻着眼珠。
“所以我说你的一大片思路,常浪费在没用的地方。别人饿了想的是吃饭的事,你饿了连拉屎的事都想好了。”
“我从小就敏感,人都说我心细。”
“你把细放在案子上,别细到我身上,给我溜须拍马,为了跟同事打成一片还给自己做了人设假装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年纪轻轻搞这么油干什么。”
刘纵无地自容地躲开李四百的视线。
“你在电梯里发现的细枝末节包括你的果断是值得肯定的,我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把你的这份敏感全部都用在工作上。今天在现场,我没空理你,你又开始揣测,而且你还让我知道你在揣测,我都没法专心。我这人就这样,不但毒舌,还不幽默,还以为自己幽默,碍你事了么。”
“队长,你太神了,都说你经验丰富,搞侦查是一把好手。你教教我,你是怎么能看透别人的心事的?”
“你不知道你想事的同时,嘴也在说吗?虽然不出声只有口型,但扫你一眼表情就知道八九不离十。我也是观察了很久才知道你有这个习惯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背诗词呢。这事大伙都知道啊。”
“我尽量克制了,有时候一紧张就忘了,小时候练速算落下的毛病。”
李四百叹了口气。
“我以后干脆就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
刘纵自惭形秽,转移话题打了个岔,“我想起来了,电梯门开的时候,那个女人抬了右脚的后脚跟,她本来就是要上电梯的,可你知道我怎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的么。”
“是啊,电梯门一开一关,你怎么就盯着她的脚看了。”
“那个女人穿的是职业套装,但脚上搭的是运动鞋,很突兀,我是看鞋,才观察到了这个细节。我敢打赌,就这栋大楼的办公气氛,搜遍整栋大楼都找不到一双运动鞋。”
李四百点了点头,他看向走廊纵深,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不是四点开会吗?改地方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是四点啊。”
李四百推开门,看到很安静的一桌人。他和刘纵的对话,似乎成了会议的一部分,因为聊了这么半天,始终没人出去打断他们。大家听得都很认真,从进门时大伙躲避李四百和刘纵的眼神看,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李四百若无其事地坐到局长张炎边上的位置,然后朝张炎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刘纵满脸通红,低着头坐到桌边一角。
局长张炎把后背靠在椅背上坐正,人一下子高了不少,块头显得更加高大。
他指着李四百,“继续吧。”
“局长,从哪继续?”
“你俩在门口不是没说完么。”
“我和小刘在赶往案发现场的电梯上碰到了一个行为可疑的人。我当时脑子里装着别的事,寻思凶手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繁华且引人注目的地方抛尸,一切都不合情合理。就在差一层就到达顶层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是一个身着职业装的女性,但是她并没有走进电梯,小刘就在这里发现了问题。
李四百指了指跟他隔着五六个人,坐在长条桌另一角的刘纵,刘纵站了起来。
“我感觉她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才没有上电梯,而且她的关注点和乘电梯无关。在我揣测她的时候,她也在揣测我有没有在揣测她,所以我反应过来去追她的时候,她还在原地。她应该没想到我会下来堵她,我露头的时候她还蒙了一下,然后才开始跑。她这一跑,我就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有嫌疑。”
刘纵陈述的时候,先前在案发现场进行勘察记录的干警周猛和田西湖连接着投放视图资料的设备,少顷,四块大尺寸高清显示器组成的显示墙被切分成四个部分,分别展示死者,案发环境,犯罪痕迹,证物及涉案信息。
来自案发现场的画面不堪入目,虽然在座列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刑警,即使工作经验尚浅的新人,在警校的时候也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现场拍摄的画面还是让人感到极度不适。张炎面无表情,审视着画面中被凶犯残害的死者,李四百注意到张炎一手掐着另一手的虎口。
李四百是张炎带进刑警队的,那时候张炎靠抽烟缓解工作焦虑。他烟瘾极大,抽烟的频率几乎和呼吸同步,别人夸张地说他不抽烟就不喘气。后来赶上一个事,说不抽就不抽了。但张炎的烟瘾一直都在,每当来劲的时候,他就会焦躁,为了控制焦躁,他就掐自己的虎口转移注意力。
有一回李四百和张炎去外地出差,当时是大半夜,李四百牙髓发炎,牙花子里的神经像被人用签子挑来挑去那么疼,李四百坐立不安一身一身的汗,为了转移注意减缓疼痛,大腿被他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张炎让李四百闹的睡不着,听说虎口止疼,给李四百掐了半宿,李四百的牙疼生生被张炎转移到了虎口,第二天牙疼好了,但手被掐的没有知觉了,半个月消了肿,又麻了半个月才好。后来传李四百火气大,牙疼把手都咬肿了,知道真相以后,又传张炎偷着看华佗的书,有麻醉止疼的本事。
“怎么会追不上一个女的呢?”张炎看着屏幕一边思索一边说,像是问刘纵,也像是问自己。
李四百摊开擎在桌面上的双手,表示他也觉得这是疑点。
“追到什么地方。”
“还没出大楼,我就被甩了。”
“怎么跑的,你怎么追的。”
“她就正常跑,我就正常追啊。”
李四百听刘纵这么回答无奈地摇头。
“你说说路线。”
“我在十九层看到她后便开始追,跑过两条走廊,快追上她的时候,我伸手去够他,差点就薅住她的头发。”
刘纵伸手给大伙比划,形容当时的情形。
“然后她就进了楼梯间,从十九楼一直下,下到第五层的时候,就见不到人了。”
“她是在下楼的时候把你甩开的。”
“对,而且越落越远,后来我就看不到人了,只能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后来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感觉她越跑越快。”
“她下楼梯是蹦着下的么。”
“我是蹦着下去的,为了快。她一路都是跑下去的。”
张炎转向李四百。
“看着模样了吗?”
“看着了。瘦高个儿,披肩发……”
李四百想介绍一下嫌疑人的相貌,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回忆了一下,重新组织起语言。
“我们说一个人的长相不是挑着好看的地方说,就是挑着难看的地方说,这个人的五官好像没有任何特点。没有缺陷,也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李四百说完了,张炎还等着李四百往下说,他明显没听懂。
田西湖调出电梯里的视频监控。
四块屏幕其中一块显示了电梯里拍摄的画面,李四百和刘纵乘电梯到19层的时候,电梯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女性。视频播放到这里,在坐的几名警察离开座位凑到显示墙跟前。
不等张炎下指示,周猛已经把站在电梯门外的女性从画面里切出,调整,放大。这个女人从头到脚的样貌一览无余,清晰到能看清外套纽扣上的字母。
刘纵指着屏幕,“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