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毕十三妈妈像是想起什么,她站起身说道:“哦对了,你们吃饭了没有?我去给你们做饭。”
毕十三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住妈妈的肩膀,说道:“妈,你别动了,你们俩坐着聊一会儿,我出去买点菜。”
“嗯.....”毕十三妈妈简单应了一声。
在目送毕十三出门后,毕十三妈妈突然一脸痛苦地按住腰,慢慢坐了下来。
林洛雪赶忙扶住了她,关切地问道:“阿姨您没事吧?您的腰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林洛雪注意到,刚刚对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毕十三妈妈总是用手扶着自己的腰部,恐怕是有严重的腰肌劳损。
“嗨呀,都是老毛病了。”毕十三妈妈长叹一声。
“我看您这腰伤挺严重的,您以前的工作是不是太辛苦了。”林洛雪试探性地问道。
毕十三妈妈苦笑一声,讲起了过往:“是啊,我之前在砖厂叉砖坯,一天工作12个小时,每天早上6点上班,到晚上6点下班。”
“砖厂的工作强度大,对体力的要求高,我就是在砖厂生生把腰累坏了。”
“叉砖坯是两个人一组,面对面地叉一车砖,跟我搭档的是一个工龄六年的工人,她铲得快,砖车自然而然靠近她,干得慢的我就得硬够着叉砖,就这样把腰累坏了,休息了整整40天。”
“后来我脑袋疼得要上医院,医生说是上班时间过长,休息不好,人扛不住,神经有毛病了。歇着的日子,我天天哭,挣不着钱,着急。”
“毕十三那时候虽然小,但他居然还跑来安慰我,还主动在外面找一些赚钱的事情做,让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唉,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因为劳累过度得了高血压。”
“高血压像一根绳子,时不时在我的头上勒上一勒,不舒服的时候,就像醉酒似的。”
“后来我担心吃药太花钱了,没有不舒服的时候,我也不吃药。”
“除了高血压,我也患有其他小毛病,比如左边身子跟右边不一样,走路也不好使,听力也不如右边,有时还发麻。”
“医院检查就说是神经的问题,我认为也是在厂里落下的病根,我还检查出来了乳腺增生、左肾错构瘤,医生也告诫我必须勤复查。”
听完毕十三妈妈这些令人心酸的过去,林洛雪感觉鼻尖一阵酸楚,她长叹一声:“阿姨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毕十三这孩子才是真的辛苦啊。”毕十三妈妈摇了摇头。
“嗯......我知道。”林洛雪认真地凝视着毕十三的妈妈,她怎么会不知道毕十三很辛苦呢?
毕十三妈妈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穿的这么好,恐怕还不能完全懂我们经历的苦。”
听到这话,林洛雪一下子怔住了。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毕十三妈妈看到衣着光鲜的自己,总会有穷人的那种自卑感,好像无形之中有一堵墙隔在了他们中间。
“阿姨,您可以跟我讲讲毕十三的事情吗?”林洛雪一脸认真地请求道。
“好.....”毕十三妈妈点点头,开始讲解了毕十三的过去:
“毕十三他父亲原本是经商的,一开始生意做的顺风顺水,结果后来他父亲在毕十三五六岁的时候,因为投资失败欠下巨额债务,他父亲一下子接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突发,最后病死在医院了,公司也因为他最后的投资失误而破产。”
“公司破产以后,所有债务落到了我的头上。毕十三这孩子命苦,没得到他父亲留下的一分钱,却倒霉地遗传了他父亲的心脏病,还有各种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说到这,毕十三妈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黑白遗像,那正是毕十三的父亲。
那是一个五官和毕十三神似的男人,但他的脸颊却又比现在的毕十三消瘦很多。
遗照里,那男人正在笑。
那个笑容在这个地下室里显得异常诡异,不知是在笑留给家里各种烂摊子的自己,还是在笑这世道太过艰难。
“你看看他,你说他凭什么能笑啊?他做了什么好事吗?”毕十三的妈妈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恐怕这些年她受到的委屈已经堆积成山了。
林洛雪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遗照,心里面感到一阵五味杂陈、酸楚难受。
“他父亲走了以后,我们这个家失去了经济来源,那些外债我们肯定还不清。我这个人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只能在外面找个工厂上班,休息时也得找找零工做。”说到这,毕十三妈妈皱起紧锁的眉头,多年的苦闷让她的脸庞变得黯淡无光。
听到这,林洛雪心中一动,她突然想通了很多问题。
在毕十三父亲公司的破产后,毕十三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最后肯定还不起外债,所以就会被列入失信者的名单。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大一的毕十三通不过贫困生的绿色通道——因为失信者被执行者子女的某些权益,也会被限制。
毕十三妈妈耷拉着脸庞,继续说道:“唉,除了要偿还那数不清的债务以外,我们家同时也要面临另外一个问题——躲债,刚刚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从小我们母子就是居无定所。”
“说起来很可怜,毕十三这孩子从小就很坚强,他慢慢变得不会哭了。”
“毕十三父亲死的时候,这孩子确实哭了好几天,但他应该发现了,哭无法让他父亲复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孩子在吃不到他想吃的,得不到想要的时候,他也哭过,但老天也不会因此为他掉下馅饼。”
“这孩子在被外人逼债、威胁生命的时候,他也哭过,但从那以后,他就会发现哭是没有用的吧。”
“而我却只能抹着眼泪给他安慰,但无法改变这艰难困苦的生活。”
听到这话,林洛雪不禁泛红了眼眶,原来是这样啊。
毕十三比任何人都了解了眼泪的脆弱,所以他不再去哭,而是去笑。
在艰难的生活里,他学会了营业式的笑容,学会了讨好大人,比如病房里那个白衣天使、大街上的年轻情侣。
毕十三妈妈抬起头,心酸地讲起了一件往事:“你知道吗?毕十三在10岁的时候,就用手捅过被堵住的马桶,而那只是为了赚房屋主人给的20块钱.......”
随着毕十三妈妈的讲述,林洛雪的脑海里很快就有了画面: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裳的少年,顶着房屋主人眼神里的看轻和嘲讽,一个人在发黄发臭的马桶前,把右手用力地伸进那令人作呕的粪坑。
房子的主人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扭过头不想去看眼前恶心的这一幕。
可那个少年却不行,他必须直视那泛黄发臭的粪水,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狠下心去把手上下抽动,才能让厕所的马桶疏通出来。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身上甚至都粘上了马桶溢出的黄色粪水,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歇,用力地把下面的屎块抓上来。
这个过程实在太恶心了,甚至连一个成年人都达不到他这样的心理素质,可他却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终于,这个该死的马桶,被少年艰难地用手疏通好了。
房东厌恶地丢给这个少年二十块钱,并让他赶紧离开自己的房子,甚至都不愿意让他在自家的水龙头前,冲一冲他那双满是粪便的泛黄双手。
而这种残酷的现实其实很正常,在房子主人的眼里,他就是个人形的马桶塞子,是这个世界最卑微的存在。
可是,这个人形的马桶塞子却笑了,他笑得很天真,很纯洁,他拿着辛苦劳动得来的二十块钱,一路上朝着自己的家飞奔而去。
一路上,这个少年受到了大街上路人投来的厌恶的眼光,因为他浑身沾着粪水,散发着恶心的屎臭味。
街边的大人们皱起眉头,纷纷教育着自己的小孩不要和他玩。
路边的小孩们向这个少年吐着口水,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他“屎人”。
可这个少年没理会这些,仍自顾自地向前跑着,或者说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这个人形的马桶塞子注定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钱,也没有自尊,自然也不会有人喜欢他。
少年终于到家了,他把那张二十块钱摊开放在了妈妈的面前,笑着大声地告诉妈妈,这是自己通过劳动挣来的。
妈妈脸色一沉,赶紧问出了事情的真相,那之后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一天晚上,这个少年变得很困惑,自己明明赚到了钱,不是靠偷也不是靠抢,为什么妈妈会哭的这么伤心。
第二天一早,妈妈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个少年,希望他不要用这种方式挣钱了,希望他去好好学习,去学习各种各样的手艺,赚有尊严的钱,不要依靠别人的同情来救济自己。
这个少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做过这种低贱的脏活,他去电工师傅下面当学徒,去算命先生那里学算命,去中医诊所跟着大夫学治病.......
他再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自尊,也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而是只靠自己活下去。
慢慢地,这个少年就变成了毕十三。
这一切发生的既残酷又正常,这个叫毕十三的少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舍弃掉自己多余的感情,没日没夜地为钱奔波下去,摆出自己的假笑,谄媚着身边的大人。
他不是无情,他是被这操蛋的生活逼得没有余力去讲感情,他是一个必须赚钱的人,特别是他做生意的时候,尤其不能浪费时间去谈感情;
他不是没有朋友,他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也没有时间去交各种朋友,因为他必须要去赚钱;
他不是爱学习,他是被催债的人逼得必须去爱学习,必须去学会各种赚钱的手艺,这样他才可以活得下去;
他不是情商诡异、头脑木讷,他是把自己的世界封闭的太久,也太久没有人愿意进入他的世界,所以他才会在成年的时候,还迟迟不懂如何和人打交道,不懂如何去追求女孩子;
他不是一个众人唾弃的怪胎,他是一个被无情命运摧残过的正常人;
他不是想变成现在这样,他是没有办法才变成现在这样;
他就是毕十三;
是一个你应该同情,可他却不希望你同情的自强人;
也是一个命运多舛、身世凄惨,却从未开口抱怨过的真男人。
……
林洛雪的思绪慢慢回到现实中来,此时泪水已经打湿了自己的衣领。
她心疼得像刀绞一样,泪水已然在她的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每次想到这孩子身上沾着粪水的画面,我心里对这孩子的愧疚就越来越深。”说到这,毕十三妈妈已是涕泪交错。
“您不需要愧疚,这不是您的错.....”林洛雪也是哭得梨花带雨。
林洛雪总算明白了,毕十三为什么总能这么淡定,是因为他在遭受这些苦难之前,提前知道到了人情冷暖。
哭着哭着,两人就靠在了一起,林洛雪轻轻拍打着妈妈的后背,试图抚慰她那受创已久的心灵。
两人的抽泣持续了一阵子,林洛雪忽然问道:“阿姨,我能给叔叔上炷香吗?”
“嗯,你去吧。”毕十三妈妈长叹一声,她看向遗像的那双浑浊眼睛,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复杂情绪。
林洛雪走到毕十三父亲的遗像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
在低头的一刹那,林洛雪在心里暗暗说道,叔叔,或许你没有毕十三一个美好的生活,但至少你给了他一个完整的生命。
往后的日子不会这么苦了,我不会再让毕十三和妈妈受委屈了。